当人影终于从住宅间的小径走到街道时,胡内差一点忍不住大笑出声。
——切间美星,你这个不知悔改的女人!
人影不只一个。走在刚才那名男人身旁的是一位穿着灰色大衣的娇小女性。她戴着几乎要把黑色短发完全盖住的白色报童帽,深深地低着头,似乎正在哭泣。男人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安慰她,接着就像带孩子出门的父亲般,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幸好他决定前来亲眼见证。没想到主动要求交易的男人竟轻易地违背自己的誓言!
从两人的情况来看,很明显的可以得知男人虽然曾要求分手,但女人却哭着拒绝,缠着男人不放。当胡内确定自己不需要手下留情时,充满怒火的内心也很想以仅存的理性问对方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如此渴望让别人对你敞开心胸呢?
胡内与男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感觉到他和过去的自己有共通点,虽然并非完全相同,但大概跟自己很像。他应该不会主动敞开心胸,或是积极地想和他人深交。
如果无法负起教养的责任,就不要生小孩。同样的,切间美星的态度也是一样吧,她没有考虑到后果的行为,确实给对方带来明显的伤害。为什么还要傲慢地逼迫对方把自己放在心里呢?
你可以告诉我吗?就算自己试着这么做,我也完全不明白啊。
你究竟想在硬撬开的门的另一端寻找什么?
胡内逼近眼前的两个背影,甚至一时没发现自己跑了起来。低头、肩膀不停颤抖的女人,和看起来没什么自信并领先半步走在她身旁的男人。亲密地互相紧握的手指。胡内继续靠近,彼此的距离愈来愈短。他们并末转过身。为什么不回头?完全无视于我吗?浮上心头的一抹空虚在体内降下汽油雨。无论是两人的背影,或在自己腹中闷烧的火焰,都愈来愈大、愈来愈旺盛。
——就是现在。
虽然他知道暂时抛下无力反抗的切间美星,先解决男人才是最有效率的,但胡内从一开始就毫不犹豫地瞄准戴着报童帽的人的后脑勺。他想让切间美星也拥有无法经由时间治愈的心理创伤,以及难以打破的巨大禁忌。
他以和十天前相同的动作,拳头高举紧握。虽然他看到两人在这时发现异状,松开牵在一起的手,但已经太迟了,根本是毫无意义的反应。
他高举的拳头划过空中,用力地朝着目标挥下。
他一时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一瞬间,胡内周遭的世界突然转了半圈,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后背就被重重地摔在柏油路上。
这一击实在太强烈了。他很谨慎地注意周遭动静,却对目标切间美星没有半点警觉心。上次攻击时她毫无反抗能力,所以他脑中根本不认为对方有能力反击。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自己会躺在冰冷刺骨的马路上,无力地仰望天空呢?
他不仅觉得呼吸非常困难,脑袋在头盖骨内不停跳动的感觉更让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令他深恶痛绝的两人低头窥探他仰躺在地上的脸,当他的双眼在最后捕捉到两人的五官时,他彷佛即将掉进深不见底的洞穴般,在洞口用尽仅存的力量,以微弱的声音咒骂了一句。
——这女的是谁啊!
4
通往塔列兰咖啡店的小径位于老旧房屋间的隧道。
我在即将踏进这条又窄又短的道路前停下脚步。
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穿过这道「门」几次了?为了享受她冲煮的咖啡,我推开那扇门几次了?有时我觉得很紧张,有时又感到兴奋。无论是寂寞、失落、安逸,还是幸福,当我穿过已经走了不知几次的小径后,在里头等待的世界总是温柔地迎接我。现在想想,所谓的咖啡店,一定怀着印象能长存某人心中的愿望,静静等待着客人上门。
这样就够了。毕竟是自己惹出的事端。我边安慰自己边举步,钻进隧道中。夜晚的庭院有如在京都市区偷偷开了一个小洞,洒落在庭院地上的灯光,就像人们渗透塔列兰建筑物的温情般充满暖意。一想起自己也曾经笼罩在那灯光中,泪腺好像快不听使唤,我只好慌张地锁紧它。
我推开沉重的门,铃声随之响起,藻川老爷爷的嗓音传进我耳中。
「不好意思哪,我们现在没营业——」
老爷爷一看到我,就像时间暂停似地僵在原地。
我环视店内,眼前的景物如常,像是诉说着这间店对外面的圣诞夜气氛毫无兴趣。不过,今天吧台旁坐着水山晶子,手里吃苹果派用的叉子悬在半空中,一脸惊讶地凝视着我。我以眼神向她打招呼后,便在窗边的座位坐下来,朝着吧台说道:
「给我一杯热咖啡。」
点餐的方式和初次相遇时一样,我却觉得格外安静。因为今天没有背景音乐吗?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在非营业时间来这里。
在一段差点让人睡着的漫长沉默后,一句回答传来。
「知道了。」
美星咖啡师对我露出有些无力的微笑。她穿着我看惯的黑白色制服,熟悉的黑色短发轻轻晃动。
我拿起杯子深吸一口气,让咖啡香满溢胸口。
水山小姐和藻川老爷爷带有压迫感的视线让我如坐针毡。美星咖啡师的身体也靠在吧台上,感觉有话想说却未开口,不明所以地转着手摇式磨豆机。就连查尔斯也一脸认真地面向我端坐着。究竟在看什么?究竟想说什么?
虽然知道浓缩咖啡和滤冲式咖啡不可一概而论,我还是遵从那句名言,逐一确认眼前这杯咖啡。如恶魔般漆黑,这应该算合格了吧!如地狱般滚烫并不代表冲煮的水温愈高愈好,从冒出的热气量和碰到杯子时的感觉来看,可以说是最能够完美引出咖啡豆香味的温度。如天使般纯粹、优雅又干净的香气,正说明了它没有添加任何杂质的清爽味道,最后——
第一口。我让味觉变得比之前每次品尝时更敏锐,专注地分析味道。第二口。第三口。随着杯中液体愈来愈少,我的某项猜测也逐渐转为肯定。
果然如此。近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事绝不是自己多虑。
我在快喝完一半时把杯子放回盘上。
「美星小姐。」
似乎从我的声音听出了不对劲,她猛然抬起头来。「怎么了?」
「咖啡的味道改变了喔——我觉得水准有点下降了。」
我毫不隐瞒地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
她双眼圆睁,手也停止转动,脸色苍白地摇摇头。
「我什么也没有改变。」
「但是实际上它的确变了。我当然不认为你应该负起所有责任,不过,先不论理由为何,咖啡味道不再维持一定水准是事实。你可是专业的咖啡师,无论何时,都应该让客人品尝到最完美的味道吧?绝对不能被一时的情感等因素左右。」
我一口饮尽残存的半杯咖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在休息时间打扰你们,真的很不好意思。」
藻川先生率先站到收银台前,对呆站在原地的咖啡师表现出难得的体贴。
结完帐后,我再次转身对她说:
「我应该不会再来这间店了吧。」
她顿时倒抽一口气。
「为什么呢?」
「因为咖啡的味道改变了。你煮的咖啡已不再是我的理想味道——它变得太甜了。」
「所以我们以后也没办法再见面了?您之前说的保护也是谎言吗?」
「我的确说过要保护咖啡的味道。但是无论我再怎么想保护,如果你自己改变了那个味道,我也无能为力。」
「您的意思是,您只对我煮的咖啡感兴趣,对吧?」
虽然她颤抖的声音里带有几分不舍,但我笑着忽视了它。
「你这句话不太对呢,简直把我说得像个冷酷无情的人。回顾我们相识的过程,会发现我对咖啡的兴趣确实有着无法取代的地位,但这不代表我在你身上感觉不到任何魅力。只不过,你吸引我的地方,是你拥有咖啡师专业,能煮出符合我理想的咖啡。我以这个前提和你来往,有什么不对吗?就算我再喜欢一个歌手,如果他的歌声无法打动人心,我也无法继续仰慕他了吧?」
她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
「你之莳帮了我很多忙,我真的非常感谢你。那我先走了。」
我低头向她行礼后,便转身推开门。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这铃声不只告知客人来访,也用来向客人道别。本来只要铃声一停止,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怅然若失的样子,但有句话钻出即将关上的门缝,刺进我后背。
「耗费整整半年的时间,结果想偷的味道竟然消失了,不知您做何感想呢?」
我停下脚步。店门有如反弹般再次打开,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你说『偷』吗?我之前确实很想偷。因为这样就不用特地跑来塔列兰,可以尽情饮用那杯咖啡了。」
「您这样实在太难看了,至少在最后把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吧——您打算偷取这间店里的咖啡味,再把它当成自己研发出来的产品,在店里贩卖吧?」
美星咖啡师一反常态,以严厉的口吻谴责正想离去的我。
她真的不是普通聪明。我回头看向她时,嘴角应该不自觉地上扬了吧?
「也就是说,你已经非常完美地磨出我真正的目的了。」
「谁知道呢,不过,关于你的身分,我应该早就磨好了。」
咖啡师放开磨豆机的握把,重重地叹了口气。或许被迫说出极不愿坦白的事情,她才会出现类似一吐怨气的举动吧!
「您虽然称我为咖啡师,但其实您也是咖啡师喔,在那间生意很好的roc'kon咖啡店里工作。我没说错吧,青山先生——不,是青野大和先生。」
5
两人加一只观众的存在反而更突显店里的死寂。
「……哈哈,真是服了你。以前好像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呢!没有什么比谎言被拆穿后还死不认帐更可笑的。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咖啡师应该早就知道真相了,但听到我承认后好像还是很沮丧。
「我最初察觉到不对劲,是在知道您前女友的名字叫真实时。」
「不对啊,我应该没有在你面前提过她的名字。」
「没错,但是我一听到奈美子小姐打您一巴掌的理由,立刻明白她离去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您之前没有发现吗?我曾经有一次在您面前叫她『真实小姐』喔。」
我似乎颇擅长在脑中重现人与人的对话内容,马上想起当时的情景。九月时,在我们思考虎谷真实为什么会来到塔列兰的过程中,咖啡师是如此称呼她的——伤心的真实小姐。
她当时根本没有会错意。早在第二次光顾的时候,我想隐瞒的事情就已经露出破绽。
「不过,你如何从她的名字联想到我的身分的?」
「接着引起我注意的是您写给我的信箱地址。既然名字写成『真实』,那地址里的『truth』就有可能是指女朋友的名字。既然如此,我原本以为只是把姓名和生日写成英文的推测就不对了,也突然觉得您分别使用连字号和下底线很奇怪。」
如同户部奈美子所称呼的,「青山」是撷取我姓和名的前两个发音组合成的类似昵称的名字(1)。我把这个昵称联想成咖啡豆品牌,并申请电子信箱。当我在修改信箱地址时,虎谷真实刚好在我旁边,于是我便在她的要求下,勉强把她的名字加进信箱地址中。
换句话说,她早就知道我是个会用女友名字来当信箱地址的肉麻家伙了?我忍着脸上快冒出火来的羞愧感继续说。
「但要从信箱联想到我的本名还有段距离呢!之前我不小心说溜嘴的时候,你果然没有听漏,对吧?」
「您是指在小酒馆发生的那件事吗?」
没错,我曾有一次不小心在她面前说出自己的本名,也就是我们去的小酒馆的店员询问名字时,我告诉她的回答。看来我把「青色的山」伪装成是在说明名字怎么写的技俩(2)终究没派上用场……当我这么想时,她却没有点头认同我的推测。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有关您身分的大部分资讯了,包括您的名字。当时在心暖商店里的小晶看到您后,不可能又打电话给我。而我身上连一张您的照片都没有,没办法让小晶知道您的外表特征。」
1「青山」的日文为aoyama,分别取青野(aono)的ao(青)和大和(yamato)的yama(山)组合而成。
2「青野大和」的日文发音与「青色的山」(aonoyamato)相同。
听她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我的确不记得自己曾让美星咖啡师拍过照。除此之外,我和水山晶子的共通点就是塔列兰,但不巧的是,我每次来这里时,店里的客人不多,如果有位感觉像咖啡师的女性友人也在店内,我至少会有一点印象。
「美星告诉我你的事后,我就自己偷跑去那间咖啡,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因为店里客人很多,我想你应该没有印象。」
水山晶子断断续续地向我坦白。虽然我确实没有印象,但当她想要得知我的容貌时,采取这个方法应该是最实际的吧。
她向我说明胡内为何会找上我的原因时,我吓了一跳,事实也证明,那不是我多虑。她已透过自己的经验知道,只要去咖啡店就可以轻易找到我。
「我承认我因为想偷咖啡的味道才努力隐藏自己的身分。但不论是名字还是职业,真要说的话,其实是美星小姐你自己误会了,我一开始也没有肯定你的推测喔。不仅是名字,连你擅自认定我是学生也一样,你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推测起疑呢?」
「虽然有好几个原因,不过最大的关键还是我只在非假日看见您这点吧!与其推测您平日比较有空,倒不如看成是周末没有时间比较好。话虽如此,但据您所言,在星期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