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部上的铁栏杆,冰冷触感轻易地穿透牛仔裤的布料到达肌肤。
是夜晚伫立在人烟稀少的道路旁而不被他人起疑的最基本伪装。男人偶尔将手机放到耳边,偶尔又像在等人似地看着手表,与严冬夜晚的寒冷奋斗了将近三十分钟。
男人——胡内波和以体内产生的热能温暖自己,却也同时感到讶异。这股至今仍灼烧着他内心深处的火焰,燃料究竟为何?
若没有和切间美星相遇,自己就不会得知这种感情。她硬是打开了他一直紧闭保护的心门,就在他想要向外踏出一步时,她却又把自己的门关上,他在她身上感受到有如明知道无法复原,却还是以拆解时钟或收音机为乐的孩子般的残忍。在他心门已经毁坏时,她竟完全无视他的绝望。急速延烧的怒火让胡内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冲动。
他愤怒的对象除了切间美星,还有允许对方撬开门的自己。虽然他的冲动没有完全成功,似乎还是让她尝到了自己所期望的痛苦。所以愤怒的来源已经解决了一半,剩下的便是他自己要面对的问题。
胡内并未选择把门修好这条路。相反的,他决定成为能打开其他人心门的人,于是发狂似地改变自己。结果他憎恨并彻底否定过去的自己,为他带来了难以置信的变化。当他知道,放弃过去的自己、让他人能认同自己竟然只靠简单的「技术」就能办到时,甚至感到相当无趣。
他应该已经克服了急于摆脱的过去才对,但为什么在那之后,他仍一直被切间美星束缚着呢?
胡内的确不再踏进店里,不过休假日或工作空档时,他还是暗中在塔列兰附近徘徊,想掌握切间美星的行踪。对他来说,这行为原本再难堪不过,应该极力避免,但胡内却用「监督切间美星」的名义正当化自己的行为。她对待他人的态度会引起问题,自己只是在纠正她的态度后观察后续发展罢了。胡内用这种藉口让自己认同难以抑制的执着心。随着时光流逝,胡内看到切间美星变得愈来愈安分,便觉得连监督她的任务也结束了,对她的执着也减弱到不再靠近塔列兰。他认为这代表自己总算克服了过去。
但在那一天,他的想法被推翻了。
胡内在外出办公途中顺便前住杂货店,在店里偶然发现了切间美星的身影。这并非他第一次在街上看见她,于是他近似习惯地浮现想知道她近况的念头。他一时在杂货店楼上跟丢,找着找着,便走到地下楼层,看见他也认识的切间美星的朋友正在讲电话。他侧耳偷听,正好听到朋友一面对着电话形容她所注视的男性客人的特征,一面叫切间美星折回店内。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动了起来。他想阻止那名男性客人离开,让对方与切间美星见面,藉此得知两人的关系。他的计划成功了。胡内知道两人既是客人与店员的关系,同时也是会一起前往小酒馆的朋友。
客人与店员。胡内无论如何都不能容许这个关系。他完全不顾切间美星在四年间重新振作的过程,又觉得她无视自己的愤怒,和以前一样想撬开客人的心门。
之前已经熄灭的火焰在心底再次点燃。
但他并未因为冲动而丧失理智。他和四年前不同,已经拥有不想失去的东西。靠着在杂货店听过的外表特征,胡内在某间咖啡店向那名男人攀谈,以不直接威胁他的方式加以警告。但两人的关系并未产生变化。当胡内看到那男人依旧大摇大摆地来往塔列兰时,他觉得自己只能采取实际行动了,而且是能够给她比四年前更深切的反省,不,是痛苦的方法。
——燃料,那便是为了在黑暗中也能继续阅读,从已经读遇的部分开始燃烧的书页。一思及沾上油墨后无法挥发的过去,浮上心头的尽是自嘲。
一道刺耳的开门声终于让胡内回过神来。
从他监视的店家内透出朦胧的灯光,洒落在漆黑的街道上。他绷紧身子,竖耳聆听。毫不畏惧他人存在的悠哉对话,与他在夜晚京都街角避人耳目的行径截然不同。
「接下来就麻烦您了。」
「没问题,小心一点喔。明天也拜托你了,咖啡师。」
「辛苦了。」
在那之后,脚步声划破冰冷的寂静,逐渐往他的方向走来。
终于让我等到了。他为了让自己保持冷静,把单手拿着的罐装咖啡移向嘴边,这才想起咖啡早已被他喝完。他不禁露出苦笑。别说让自己冷静了,反而暴露出内心有多么激动。
他双眼注视的对象一走进街灯较少的小巷,便化为一道人影融入黑暗中。胡内不着痕迹地改变站立的位置,挑选了最适合跟踪的死角。他不能再犯下四年前的失误了!虽然这个地点行人很少,但还不算空无一人,由于不能留下证据,在此动手太危险。他必须谨慎地等待适当的时机到来。若情况不对,放弃也是选项之一。他不一定要在今晚动手,只要那间店还没倒,他明天或后天都可以再来。
他保持着安全距离,跟在悠哉地走回家的人影后方。根据他事先调查,目标回家的路程大约十分钟,前五分钟已经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但继续跟踪了两分钟后,突然有股奇妙的感觉袭向他。
那一瞬间,街道停止了呼吸。其实现在的时间距离夜深人静还有点早,但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一切生物的气息都完全消失了,甚至连附近住宅透出的亮光或驶过道路的汽车头灯,也不过像是夜晚的星光闪烁。对他来说,那些名为生活的现实景象,已经完全化为虚构了。
那是命运让恶意探出头的一瞬间。他怏速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任何足以威胁他的事物后,便迅速地悄悄靠近脚步缓慢的背影。即使距离已经近得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对方仍像是没有发现。
——千载难逢。
他毫不犹豫地高举套上手指虎的拳头,瞄准眼前的后脑勺,用力往下一挥。右手手背传来一阵闷痛,人影发出算不上惨叫的呻吟声,身体有如与覆盖在路面的影子融合般往下瘫倒。他紧盯着对方的后背,恨不得把目标踩烂似地踢了一下又一下,接着在腹部上方靠近肋骨的部位也补上一拳。
对方早已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似乎在一开始攻击时就完全失去意识了。他双手撑在膝盖上,调整紊乱的呼吸,并以稍微恢复冷静的头脑想着,切间美星如此聪明,应该能正确明白他的攻击行为所代表的意义吧!她也会领悟到是自己导致情况演变成暴力事件。她能够撇清关系吗?若是警察介入调查,她有办法装作毫不知情吗?
街道在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生气,甚至该说是根本就未曾停止呼吸过,始终在体内若无其事地维持着一如往常的生活。不管怎么样,他不能留下任何证据,此地一秒也不容久留。
胡内的怒火退去后,便在有如洗澡完感到凉意的寒气催促下,从充满恶意的夜晚街道上消失无踪。当路过的行人呼叫救护车时,早已过数分钟了。
2
当我怀着惨澹的心情走在综合医院的走廊上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两名女性交谈的声音,钻进了我耳里。
「你听说了吗?三〇五号房的病人。」
「哦,就是那个叫咖飞什么的……」
「是咖啡师。好像是负责泡咖啡的人喔。」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她们口中的三〇五号房,正巧就是我现在要去的病房。
一搜寻交谈声的来源,立刻得知是隔壁的病房。我从拉门的细缝窥探,只有两名中年护士正熟练地收拾房内的东西。不在房内的病患究竟是出院了,还是正准备住院,我无法得知。
「圣诞节就快到了,竟然因为受伤住院,真倒霉。还很年轻呢,至少会参加一、两个活动吧。」
比较瘦的那位护士说道。
我没有办法视若无睹地经过那间病房。单手拿着的慰问花束与医院再相配不过,我却总觉得它的鲜艳颜色和香气与此地格格不入。这个想法也让我的心情更加低落。
「反正脑部检查也没发现异常,圣诞节前应该就可以出院了。不过头上的绷带和网状绷带暂时没办法拆掉,而且工作又是服务业。」较胖的护士以关西腔说道,但不确定是否为京都腔。「而且啊,我还听到了一些关于那人的谣言。那人说自己只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爬到路上的时候刚好没力气了而已,但其实是在路上突然被人殴打的样子。」
「什么?那干嘛不直接说实话呢?受害者根本没必要隐瞒事件真相,做出这种像在袒护凶手的事吧?」
「但是医生说他的伤看起来不像被阶梯撞到的喔。还有啊,其实我是这么想的,那人该不会被凶手恐吓了吧?」
「像是如果跟警察说就没命了之类的?但是会有人乖乖听凶手的话吗?」
「不过,那人住进我们医院的时候,感觉非常担惊害怕,看起来肯定遇到了恐怖的事,如果真的要找一个不得不听从凶手威胁的理由,也大概能想像得到是什么呢!」
「所谓的理由是指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吗?」
「大概是……」胖护士谨慎地看看四周后,把嘴巴凑到较瘦的护士耳边。瘦护士一听便双眼圆睁,以气音低声说了一个字。
我从她嘴唇的动作一目了然地看出应该只是复违对方话语的句子——明确指称***的词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可能是听到对方反问后慌了手脚,护士急忙挥挥手。「不过如果是这个理由,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被打还不报警了吧。」
「这种情况其实也不少见呢!虽然不可能完全当真,但如果有可能是事实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我也不是单纯因为好奇才说这种话的喔。如果只是我想太多那就算了,但那个人的情况真的很让人担心啊。遇到那么凄惨的事,却不能跟任何人说,只能把委屈往肚子里吞,应该觉得很痛苦吧。」
——我倒拿着花束的右手在颤抖。
对于以自己的好奇心随便臆测陌生人的私事,还到处宣扬的护士,我当然会感到愤怒。如果换个想法,觉得她们是因为把病患当成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以适当态度来处理的物品,才会感到好奇的话,应该就能够谅解她们了。我愤怒的对象距离这里非常遥远,正巧就是引发这起连陌生人也忍不住担心的事件的始作俑者。
正如同护士们所说的,这件事没有闹大,也没有明确的证据能指出凶手是谁。但是,浮现在我心中的凶手人选,已经不是臆测,而是再肯定不过的事实。
凶手就是胡内波和。这世上哪可能有那么多想带给她不幸的人选呢?
我像根电线杆似地杵立原地一阵子后,两名护士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她们似乎知道我听见她们的对话,一脸尴尬地离去。两人走了几步后,我看到瘦护士用手推了推另一位护士。
无法拒绝的现实、或许可以避免的危机。自责的想法急速膨胀时,也有几句话在我脑中不断旋转。
——你这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女人。
那是胡内对饱受惊吓的她低语的恶言。即使已经过了四年,胡内心中仍熊熊燃烧着和说出那句话时同样的憎恶。
——要是再发生那种事情,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再振作起来。
最了解她过去的水山晶子,也说出这样的证言。前半句早已不是假设情况。前兆已经很明显地摆在眼前,我却毫不理会水山晶子的劝告,沉溺在安逸中,最后才会引发这起事件。
我不能去见她。
当我回过神来时,慰问的花束竟掉到地上,发出「啪沙」一声,花瓣散落各处,医院的工作人员慌慌张张地赶过来。他们的呼唤声却如平凡的一天般穿过我的体内,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不能去见她。我还有什么脸敢去见她呢?就算我现在去找她,也无法保证不会刺激她的伤痛。不只如此,若连我悲惨的模样也被躲在某处的胡内看见了,就会演变成完全无法挽回的情况,不是吗?
我不能去见她。就算其他人能办到,至少我不可能帮助切间美星振作起来。
我跪倒在冰凉的亚麻地板走廊上。当我甚至希望自己看不到这个无法重来的世界而用双手遮住眼睛时,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便抬起头来。
有东西落在我并拢的掌心里。
是花束。虽然刚才不小心掉到地上,但捡起来后形状几乎完好无缺。我往旁边一看,只见一位女护士以彷佛在指导我的温柔语气说:「这是一份心意十足的慰问礼物吧?」
我刚才被遮住的眼睛还无法对焦,只能暂时茫然地看着手掌。色彩缤纷的花束看起来有如反射在雨天路面的霓虹灯光般扭曲,随着视力逐渐恢复,鲜艳又娇嫩的花朵开始撩拨我的美感。最后,我的视野终于恢复原状,明明双眼看到的应该只有现实存在的事物,我却觉得花束中透出一道亮光。
我或许能够帮助她。
说不定能让她在最不会感到痛苦的情况下,远离胡内波和的威胁。
那是个风险极大且非常乱来的方法。即使会受到伤害或失去什么,我也毫无畏惧。如果能够藉此抵销因自己的大意而造成的灾厄,就算快要打开的门又再次阖上,我也一点都不觉得惋惜。
这次绝不允许失败。有很多细节必须研究。我一刻也不想浪费,随意地向护士道谢之后,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往前急奔,将三〇五号房抛在脑后。我快跑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虽然马上有人喝斥我要保持安静,但就连胸口的疼痛,也以起死回生为目标,溶于激昂的心跳中。
3
那一天,胡内波和仍旧隐身在笼罩街道的夜幕下,独自沉默地伫立着。
事件发生后已经过了十天。前五天,胡内悄悄地前往医院确认探病访客的名字,但没有发现切间美星以病房为掩护,和那个男人见面。他心想,这次也成功地让切间美星尝到苦头了,或许也因为没留下证据,他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进行调查的迹象,一想到可以高枕无忧地尽情欣赏两人分道扬镳的模样,胡内的内心便忍不住涌上笑意。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收到了陌生号码的来电通知。
「你是胡内波和吧?」
他一接起电话,便认出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曾在roc'kon咖啡店和他交谈的男人。他感觉到对方虚张声势的敌意,知道对方似乎已经看穿一切了。
「我上次完全被你骗了。」他连名字都是报上真名,竟然说自己被骗,被害妄想也太严重了。他曾说自己不擅长说谎,那也是真的。「我已经知道你以前干过什么好事,这次应该也是你的杰作吧?你以为不会穿帮吗?」
笑死人了,说什么穿帮,要是美星没有因此联想到自己,他反而觉得困扰。或许是对方用质问的口气挑衅自己的方式实在很没意义,他甚至觉得对方的态度只是让无能为力的空虚感更加强烈。
但接下来男人却提起了他意想不到的话题。
「别误会,我并不想把你交给警察。如果不慎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导致美星小姐愈来愈担心害怕,也不是我乐见的情况。我会打电话给你,是想和你进行一场交易。」
交易?他有什么立场谈这个?不过胡内决定先听听对方怎么说。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对我施暴的理由和四年前一样,是为了警告想和客人交心的美星小姐吧?换句话说,只要我这个客人直接了当地拒绝美星小姐,她就不会再感到痛苦了吧?」
他保持沉默。若是她之后又继续维持类似的态度,自己或许还会再出面阻挠,男人应该也明白这点。至少当两人彻底分开后,自己体内没有想从男人背后补上一击的恨意。若只看结果的话,确实正如男人所言。
「……不反对吗?好,我会和美星小姐分开。只要她今后能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我就别无所求了。」
男人寂寞的声音如雨滴般一字一句地持续下去。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让我再去一次那间咖啡店。我之前说过,我非常喜欢她煮的咖啡吧?只要让我把最后那一杯的味道永远留在舌头上,我就毫无留恋了。」
意思是要自己在最后同情他吗?
「我会在圣诞夜晚上八点到塔列兰找她。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出院了,就算当天没有营业,我想她也会在店里等我。只要在那里正式向她道别,我这次就不需要再违背任何约定了。听好了,我不知道你究竟跟踪我们多久,但这次你不用来也没关系。男人说话算话,为了不让美星小姐又遭遇危险,我会竭尽全力的。」
说完后,男人便挂断了电话。
该怎么办呢?胡内犹豫了数天,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如果对方是特地打电话叫他去的话就算了,既然是要自己别去,表示男人不会耍什么花招或计谋,应该是认真的。但凡事都有万一。男人的决心也是会动摇的。更何况,对他来说,亲自走一趟也是在对做出明智决定的男人表示敬意。
细小的雪花有如在浓郁的夜色中凿出空洞般漫天飞舞。将围巾缠绕到嘴边不是为了抵御寒冷,而是要避免嘴里吐出的白雾泄露自己的存在。他在不会迟到的时间离开自己家,八点前就抵达了目的地。
胡内十分谨慎地观察咖啡店周遭,完全没发现任何让他觉得事有蹊跷的人。和十天同样,他让自己变得毫不起眼,站在路旁紧盯着数十公尺前的狭窄小径,也是唯一能出入塔列兰的通道。
时间正好到达八点的时候,他的眼前有了动静。
那名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另一边。一阅始,看起来只是一个小点,但当他逐渐走近时,伴随而来的脚步声相当沉重,彷佛要将洋溢着圣诞夜欢乐气氛的街道踩碎般。在他走进小径前,从塔列兰店中流泄出的灯光瞬间照亮了他的侧脸,脸上的表情如蜡像般僵硬。
希望他紧张的态度代表了他的决心。胡内的手指穿过口袋中冰冷的手指虎。五分钟过去了,还没有出现新的动静。他体谅到对方应该没办法很快说完道别的话,于是又耐着严寒等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