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咖啡馆事件簿.棋盘上的狩猎(1 / 2)

「找到你了!」

一阵寒意窜过我全身。

平常的话,塔列兰咖啡店内的气氛总能给客人时间缓慢流动般的安逸感,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里却正露齿嘲笑我,是京都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我放在身后的手紧抓住背后的吧台边缘。彷佛对折磨胆小的猎物般,她乐在其中,脸上浮现欣喜的笑容,缓慢地步步逼近我。店内没有其他客人,我完全成了瓮中鳖。

我很明白。她不惜如此也要见我一面的理由,我已经大致猜出来了。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言听计从、任人摆布的我。只要摆出强硬的态度,坚定拒绝她就行了。换句话说,我会感到战栗另有原因。

她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我习惯性地绷紧身子,但她似乎无意对我施暴。不过,当她的双唇在我眼里如慢速播放般开启,正打算对我说什么话时,今日发生的事情像跑马灯在脑内复苏,我将带来战栗的疑问化成惨叫,试图掩盖她所说的话。

——为什么她知道我在这里呢?

2

沉浸在假日的悠闲气氛中,睡到很晚才醒来,起床时拉开房间的窗帘,就看到一片晴朗无云的秋日天空,象征着今天的开始。

俗话说:「热不过秋分,冷不过春分。」到了九月底,即便是恶名昭彰的京都炎夏,势力也逐渐衰退。当我开始怀念一个月前到处肆虐的太阳时,就想起在已逝夏天的河滩上奔驰的回忆。最近我的生活到处都染上了某咖啡店的气息,也让我觉得有点不太自在。

和那时相比,现在应该是很适合懒洋洋地晒太阳的季节吧!于是我心血来潮,决定去一趟久违的鸭川河岸走走。

我从位于北白川的家出发,任凭脚踏车沿着今出川通的斜坡往下冲,左手边的吉田山吹来带有草香的风,灌进了我的胸口。一口气通过平常徒步要花上十分钟的道路,跨越已经走过几百次的十字路口,忍受着擦身而过的公车排出的废气,一路往西前进。我利用下坡时的惯性,滑过渐趋平缓的道路,看见进入位于地下的出町柳车站的阶梯。

我随便找个脚踏牵车位,暂别了爱车。只要越过川端通,就能在贺茂大桥上一览高野川和贺茂川的交会处,也就是俗称鸭川三角洲的风景,从路旁的阶梯往下走,便是鸭川沿岸的游览步道。

河滩上的学生们彷佛想缅怀逐渐逝去的暑假般,在形状有如乌龟的踏脚石上跳来跳去,玩着像是捉迷藏的游戏。春天时沿路的樱花盛开,满天花瓣飞舞,初夏时则看得见萤火虫,这一带聚集了许多带狗散步或慢跑的人,是市民休憩的场所。

我爬下阶梯,来到游览步道。从上游吹来的风令人心旷神恰。往北一望,我突然想起会在这里看送火,也是因为距离鸭川三角洲很近的关系。从鸭川三角洲能够看到包括「大」字的好几个送火活动,是市内首屈一指的观赏景点,活动当天甚至挤满了水泄不通的人群,但现在只看得见在各处走动的年轻人或年长者们。

在西边应该看得见大文字山才对。我转头仰望西方天空,找到了大文字山,当我伸长脖子,心想「啊,就是那里、就是那里」时……

突然感觉有人轻拍了我的肩膀。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是谁,身体就反射性地转头一看。

「好久不见了。」

我的喉咙发出了「呃啊」的怪声。

「我觉得只要出现的次数多到让人心生佩服,就不能再称为偶然了,跟高野川和贺茂川汇流后会变成鸭川一样喔。那不叫偶然的话,你觉得该刚什么才对?」

乍看之下又圆又可爱的双眼其实隐藏着强韧的意志。白色硬草帽下留着绑成公主头的及肩茶发。虽然个子不高,但紧实的身材曲线优美,从淡粉色的连身皱摺裙下可窥见如羚羊般纤细的双腿。

「……真实……」我并不是忘了接mu、me、mo(1)。

「答案是『命运』!」

站在我眼前露出笑容的是已经在六月时分手的前女友虎谷真实。

——她刚才说了「我会跟妈咪告状的」!

我脑中响起咖啡师曾说过的可笑台词。那时户部奈美子当然只是在称呼自己好友的名字,但我当时没有纠正咖啡师,因为如果是会错意,这句话就显得很愚蠢;如果只是在开玩笑,又会让我不太高兴。

我究竟是在何时拔腿就跑的?一回过神来,我已经往南跑到一公里外的丸太町桥下了。

我的确逃跑了,但不是觉得她很讨厌或很可恨。只是从她那句令人发寒的话中透露出的意图,让我产生了些许不愉快的感受。

这哪算什么命运啊?由于距离每天上学的大学最近的车站就在附近,她平常一定也会经过这里。不过是两人在一条走过好几次的路上偶然撞见罢了,完全没有能让我觉得这是命运的要素,然而她却将这场邂逅说得如此美好,我只想得出一个原因。

我确实也担心自己又得回到任她摆布的日子,不过比这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也不知是否该用彷佛看见父母磕头谢罪的感觉来形容——我实在不想看到总是比我强势的她向人请求复合的样子。

我弯腰抓住自己的膝盖,肩膀上下起伏地喘着气。悠闲地流过我眼前的鸭川河水,让人心生嫉妒。我凝视着从脚边延伸至河里的桥影片刻,突然发现它晃动了一下,使我陷入以为桥变形的错觉。

就在我的心里闪过一丝疑惑的瞬间。

「刚才吓到你了,对不起喔。」

我往后转的脖子发出的声音有如忘记上油的铰链。

「真实……」

她站在我正后方,对我伸出手。

「连续遇见两次,代表这果然是命运,对吧?明白了就听我说……」

我逃跑了。

我三步并两步地爬上旁边的楼梯,沿着川端通往南跑,并努力让乱成一团的脑袋冷静下来。

从贺茂大桥到丸太町桥的距离大约是一公里多,以前曾在这条路散步,所以很清楚。我花费五分钟以上全力冲刺了这么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没过多久就追上来的她却是一派轻松呢?

1「真实」的日文罗马拼音为mami,是日文五十音ma行的头两个字母。

我不需要请教咖啡师也知道答案。虎谷真实料到我会沿着这条游览步道一直往前跑,便转而改搭京阪电车。从出町柳车站搭到丸太町桥的神宫丸太町车站,只需两分钟。如果刚好碰上电车进站,要在那个时间点叫住我并不困难。

在厘清思绪的期间,我又跑了大约五分钟,抵达三条通。眼前便是京阪线的三条车站。我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再次搭上电车的她随时会现身在车站的出口。

我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我在三条通左转,走下通往三条京阪车站的阶梯。外地人应该会觉得非常容易混淆,因为三条京阪车站虽然名字里有京阪两字,却不属于京阪电铁,而是京都市营地下铁车站。虽然它就在京阪电铁的三条车站旁,以地下道相连,但如果她又搭京阪电车来追我,在到达三条车站时应该会先往地面走才对。所以我才会决定从地下道逃到市营地下铁。

我急急忙忙赶到月台,刚好有一班电车要离开。我冲上电车后才安心没多久,就因为听到车内广播而愣住。已经开动的电车片刻之后便滑进终点站——京都市政府前车站,然后停了下来。从上车到抵达河原町御池的十字路口正下方只花了一分钟。

该等下一班电车来吗?当我在车站内犹豫不决时,放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真是的,也太会挑时间了吧!因为焦虑而降低的思考能力让我失去警戒,下意识地接起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

呃啊。总觉得之前好像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真实……」我不仅想痛骂不小心开口的自己,也想称赞没把手机丢掉的自己。

「啊,你在三架京阪车站,对吧?我听到市营地下铁的铃声了。那个,我说……」

我挂断了电话。

她甚至想确定我人在哪里的执着也令人寒毛直竖。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她搞错了。她似乎没有想到我已经搭上电车又下车了。既然如此,与其等下一班电车,不如直接离开车站还比较安全。

京都以棋盘式街道闻名,可以将整条街道尽收眼底。既然她的视力好得可以在大学里看到旁边的咖啡店内的情况,考虑到她有可能追着我跑到川端御池附近,我便从北侧出口走到河原叮通,这样她应该就看不见我了。接下来我继续往北走,在第一个路口左转,绕过庄严的京都市政府后方往西走,随便在某个地方往右转,逐渐远离三条京阪车站。这时,我突然发现周遭的景物很眼熟。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十分熟悉的物体。

塔列兰咖啡店由此进?

缺乏紧张感的手指图案反而让人恼火,我的心里却浮现一个疑问。究竟该进去?还是不要进去?

其实我现在并不是非常想踏进那间店。就算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由于汗水等因素而非常狼狈。伹如果要改去其他地方,又太耗费我的体力。我已经累到觉得肺部缩小十分之一,紧绷的小腿肚也快抽筋了,而且我离开家门后到现在还没喝上半口水。

犹豫到最后,我还是听从了身体的抗议。反正包括我家在内,我会去的地方她大概都猜得到。既然这样,在附近找个她没去过的店家避风头还比较安全不是吗?

靠你了,塔列兰。我一面祈祷一面穿过隧道,摇响入口的门铃。店里开着冷气,我感觉自己渴求的安宁透过肌肤传来,笼罩我全身。

——但这股安宁却只维持了仅仅五分钟。

3

当着众人的面被异性以投技攻击,也无法在对方主动提议的约会中拉近彼此的距离,但如此笨拙的我,其实还是交过女朋友。

那是在我定居京都还不到三个月时发生的事。我从百万遍(2)十字路口往南走,来到名字很有文艺复兴风格的学生合作社餐厅,品尝了人生第一次的京都特产鲜鱼荞麦面。在春天时,学生餐厅每到中午就会大爆满,连座位都很难抢,但到了现在,不乖乖去上课的学生似乎开始增加,餐厅的空位也多了起来,连我也可以自在地坐下来用餐。

我挑了位于长桌角落的座位,唏哩呼噜地吃着就特产来说有点朴素的荞麦面。虽然人潮拥挤的程度已经缓和,但中午时的学生仍旧很多,即便对面的位子有名女性坐了下来,我也完全不以为意。

「你已经决定好要参加哪个社团了吗?」

如果不是她跟我说话,我或许连对面有人坐下来也没发现。

「……咦?我吗?」

当我停下筷子回答她时,己经过了整整三十秒。

「不然还有其他人吗?你还没决定要参加什么社团吧?」

「嗯,与其说是还没决定,应该说现在的确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才对。」

「我想也是,看你的脸色那么差就知道。」

女性指着我哈哈哈地笑道。她笑的时候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五官给人一种相当活泼的印象。

「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加入我们社团,这种问题很快就能治好了。」

「治好……又不是什么毛病。」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来到餐厅却毫无用餐意愿的她把一叠厚厚的传单豪迈地放在桌上。

「难道是所谓的迎新?」

「没错,正确来说是欢迎新生的活动。总之,我的身分是欢迎新生的人,而不是新生。至于你呢,则是今年四月才搬到京都生活的人。我说错了吗?」

她没得说错,我点了点头。

2为京都知恩寺的通称,也泛指其周遭的路口和地区。

「看你畏畏缩缩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新生。你凭什么用平辈的口气跟我这个学姊说话呢?你今年几岁啊?」

我当时的脸色应该很难看吧!不是因为察觉到自己讲话有失礼貌,而是她纠正我的样子不仅没有生气,看起来还乐在其中。我自干渴的喉咙挤出声音。「我今年二十岁。」

令我惊讶的是她听到回答后立刻露出觉得无趣的表情。

「原来是重考生啊!也就是说你和我其实同年罗。」

接着她把一张传单扔给我。

「只要参加我们社团,你那颓丧的脸也会变得愈来愈有自信喔。」

我拿起传单看了一眼。

男女综合柔道社「刚道(goh-doh)」

是取「综合」,这个字的谐音来命名啊。不过,现在不是对社团名字感到莫名佩服的时候。

「可能是我从小就开始学柔道了吧!一直找同性练习总是挺没劲的。」她碎念了一句后又说:「底下是我的联络方式。」

只见「负责人二年级虎谷」这行字后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

「是虎谷学姊吗?」

「叫我真实就行了啦。明明是女生却叫虎,感觉也不太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我倒是觉得很适合,但我当然没说出口。

「如果有兴趣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应该说就算没兴趣也打来吧!我们约好罗,敢违约就把你摔出去。啊,不过就算守约,我大概还是会把你摔出去。」

我搞不懂这两个「摔出去」究竟有何差别,疑惑地歪着头,她离去时对我眨眨眼,抛下了一句话。

「我很期待你来喔。因为我很看好你。」

她的表情的确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思考后的结论是至少第一个「摔出去」应该带有暴力之意。

我对未曾体会过的疼痛感到恐惧,之后听话地联络了她。虽然没有真的加入社团,但一回过神来,却发现我早就被她当成男朋友对待了。我身上似乎有某种特质,刺激了她就算练柔道也无法纡解的过动倾向。比起吃醋,她好像更乐于惩罚我,总因芝麻小事便怀疑我劈腿,或是故意刁难,把我耍得团团转,但在个性有点消极的我眼中,她能够不在意他人目光,恣意妄为,充满自信的态度和自由奔放的个性,看起来是多么迷人啊。

如果只是行为粗暴的话,是不可能跟她交往长达两年的。我到现在还是发自内心地感谢她带给我一段相当快乐的时光,在我只有黑咖啡的人生中加入了牛奶、砂糖和许多调味料。

只有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3日文的「综合」(goudou)与goh-doh同音。

但这和现在的情况不能混为一谈。我心想,身子在吧台前尽可能地往后仰。

「找到你了!」

如果这是偶然,也未免太凑巧了。既然如此,该怎么称呼它呢?

「竟然能在这里再遇到你,果然是命运,对吧?」

真是让人傻眼的一句话。明明之前交往时老把分手挂在嘴上。

她站在距离我只有一步的地方,脸上露出熟悉的欣喜笑容。既然她无论如何都想把这当成命运,那接下来能说的就只有一句话——「复合」了。当她再次开口时我便无计可施,而现在还以慢速播放的形式逐渐化为现实。

一切都完了。当我脑中闪过此一念头的瞬间,伴随着清脆的铃声,一道刻意拉长的嗓音打破了僵局。

「我回来了——」

就是现在!

我在情急之下绕到提着白色塑胶袋返回店内的美星咖啡师背后——尽管取笑我吧!现在已经不是顾虑面子的时候了——然后两手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虎谷真实面前,说:

「我、我来介绍一下。这个人是我的新女友。」

现场的空气瞬间凝结。后方的门关上时发出的铃声听来格外响亮。

不妙、很不妙、非常不妙。但继续沉默下去只会更加不妙。我带着豁出去的表情,心怀必死觉悟地催促道:「喂,美星,你这家伙也说点什么啦。」

「咦?呃、那个……」拜托了,咖啡师。我以眼神恳求回头看着我的她。「啊……是啊。」

呃,美星小姐,现在不是害羞脸红的时候啊!

虽然对咖啡师感到万分歉疚,但我也不是想都没想就采取这种冲动行为的。虎谷真实既然知道塔列兰,就代表户部奈美子很有可能如之前所说的,把在店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当然,也包括我和咖啡师关系密切一事。我才想到可以反过来将计就计。

「事情就是这样,对不起,我已经没办法再和你交往了。」

听起来果然很奇怪吧?明明是对方主动向我提出分手的,为什么非得道歉不可呢?不过现在我只希望能让眼前的局面和平落幕就好。

她走上前来,以稍微无视个人空间观念的距离,上下打量美星咖啡师一番,然后说了一句话:

「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啊。」

接着她的视线越过感到害怕的咖啡师,刻意和我四目相对后说:

「我无法接受这种结局,你不要以为我会就此罢休!」

我惊讶得愣住了。她双眼湿润,看起来像在强忍泪水。我从来没看过她露出这种表情。虎谷真实曾把泪水当成武器,却不是会压抑自己情绪的女性。既然如此,她现在的反应究竟是出自何种心情呢?

她从我们身旁擦身而过,离开了塔列兰。被粗暴打开的店门没有自动关上,即使数分后呆站在原地的我回过神来,转头往后一看,门还是空荡荡地敞开着,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搞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