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喜气洋洋的皇太子和满怀心事的万贞儿自内厢小院走出来。林指挥使亲自仗剑在门前守卫,皇太子对林指挥使道:“我想贞儿陪我往街市走走。”
林指挥使犹豫一下,但点了点头:“太子殿下被囚禁五年,出去看看无妨。只是勿在人前表露身份,臣自会率人便装周围护卫。”
霸州城县城中心的街道两旁,店铺灯火通明,还有许多小商小贩就地吆喝,逛街的平民男女熙熙攘攘。一些从乡下来的男人牵着驴子,他们的妻子坐在驴背上,有的怀中还抱着孩子。
一窝黄色小狗在一只大篮子里爬来爬去,相互嬉戏,憨态可掬。这是间卖小狗的摊档,一群孩子蹲在篮子前面,皇太子和万贞儿也在其中。皇太子看得喜不自胜,摸摸这只,逗逗那只。林指挥使和他数名手下,身穿青色平民衣衫,混在后面的人群之中,警觉地四处张望。
看完小狗,他们继续往前走,皇太子东张西望,充满好奇之心。忽然,他拉住万贞儿往前指着大声说:“冰糖葫芦!过往看到吃不到,今日终可如愿以偿。”
万贞儿掏出铜钱给皇太子买了一串,皇太子迫不及待地咬下第一个山楂,边嚼边说:“美味!美味!”
当他刚想把第二个含进嘴里时,忽然停住,转身将冰糖葫芦递到万贞儿嘴边。她本能地两边望了望,用左手握住皇太子拿冰糖葫芦的手,右手用衣袖遮挡,低下头将冰糖葫芦上的第二个吃进口中。
路边一小食档,一对年轻夫妇正在吃饭,他们的黑色驴子拴在档边。皇太子和万贞儿经过后,林指挥使和护卫们也随后走到。皇太子忽然拉住万贞儿说:“你在这里勿动,我去去便来。”
随即他转身回到小食档前。万贞儿在人丛中回头望去,皇太子拉住林指挥使讲着什么,边说还边抬手指点着那头驴和正在吃饭的主人。接着林指挥使点点头,走过去和吃饭的主人商量,并奉上铜钱。一会儿,皇太子兴高采烈地牵着驴子走了过来。看见皇太子得意扬扬牵着驴子的样子,万贞儿好像暂时忘却了心事,掩口开怀笑弯了腰。
皇太子笑道:“平日站在房顶上有见乡下男人进城牵驴,女子坐在其上,心中一向好生羡慕。”
闻言,万贞儿嬉笑道:“贞儿为殿下在街上邀一女子前来乘坐可好?”
“乘驴之人,唯你方可。”皇太子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未等万贞儿说话,林指挥使往前一步欠身道:“万姑娘可需末将搀扶?”
万贞儿对他笑着摇了摇手,她左脚插入脚蹬,左手撑在皇太子肩上,右手扶着鞍子跨上了驴背。
“贞儿可坐稳了?”
万贞儿点了点头。皇太子右手举着缰绳牵着驴子前行,两边璀璨的灯火,热闹的商铺,吆喝的店家,熙攘的人群一一掠过,路人见这位牵驴的翩翩少年和坐在驴背上的美丽成年女子,无不驻足多望两眼。皇太子不时高兴地回首向右上方的万贞儿望去,贞儿面色微红,每次都回给他灿烂的笑容。春去秋来,年复一年,那无尽的疼爱,款款的依恋,尽在那种眉目之间相传。林指挥使在人丛中一路随行,不时查看二人,他那张一向冷峻的面孔,也被皇太子和万贞儿的笑容所融化,一时间竟露出一丝称许的微笑。这许多年来,万贞儿第一次觉得她和皇太子之间角色开始转换,皇太子长大了,开始照拂自己。
前方左侧一处饰花档,很是热闹,很多女子在挑选鲜花。五十来岁的档主人见到牵着驴的皇太子,招手喊道:“这位小官人,来买花呀!”
皇太子将驴停下,让贞儿扶着他的肩膀从驴背上下来。两人拉着手挤到档前,摊上摆着一支支当作头饰的鲜花。贞儿聚精会神地看着五颜六色的花朵,皇太子拿起一支粉红色的在万贞儿的发鬓上比了比,摇摇头,又拿起一支洁白的比了一下,笑着说:“我为你戴上。”
万贞儿略略蹲下,将额头倾往太子就手之处,皇太子仔细地在她左右发鬓上各别了一支。
见状,鲜花档主笑问道:“敢问小官人,这位女子是你何人?”
皇太子一时语塞:“她……她是我的……”
万贞儿连忙接口道:“他是我家少主人,我是他家丫鬟。”
鲜花档主不无感慨地说:“难得!难得!姑娘有福气,初我以为你为小姐,他为小厮,可后来看又不似,方有此一问。”
万贞儿用手搂住小太子肩膀对档主说:“我家小公子心善,自幼就知怜惜下人。”
夜,客栈内厢院门口。林指挥使对逛完回来的皇太子和万贞儿说:“明日还要赶路,太子殿下、万姑娘早些歇息,客栈四周均有兵士把守。”
万籁俱寂,一支红色蜡烛的烛光在房中闪动,走了一晚的皇太子已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更过衣的万贞儿对着一面铜镜,将小太子为她别的那两支鬓花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放在台上。吹熄蜡烛,只留窗外一轮明月清照。万贞儿轻轻在皇太子身旁躺下。皇太子闭着眼,口中喃喃道:“贞儿,今晚我过得着实开心。”
万贞儿应道:“我也是。殿下,贞儿今晚抱你睡可好?”
皇太子半睡半醒地说:“好,好。”
皇太子转了个身,将头拥入万贞儿怀中。万贞儿一手搂抱着他,一手伸进他的衣衫,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皇太子很快就进入梦乡。月光下,看得见万贞儿那对明亮的眼睛,她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睡。
窗外露出晨曦,皇太子还在沉睡,万贞儿已穿戴整齐,正对着铜镜将那对白花仔细地别到鬓发上。之后站起身,轻轻拍着皇太子的肩头说:“太子殿下,时辰已到。”
马车在奔驰,外面是冬季北方空旷的田野,林指挥使和那群骑兵在马车前后护卫着。车厢内有些晃动,皇太子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将头靠在万贞儿的肩上:“京城愈近,我愈心怯。多年未见父母,父皇是何容何貌我已一无所知,母亲的印象也甚为依稀。今时只是去见两位陌生之人而已。若我非长子,需继承皇位,不知父母心中是否还会有我?”
万贞儿安慰道:“勿作此想。此次皇上复位,率先之举就是重立你为太子,你应心怀感恩才是。虽然皇家亲情,与平民家无从相提并论,但亲情与统治国家责任两者,孰重孰轻,殿下自然清楚。”
“困惑之时,总有你在旁安慰,方为我至大感恩。”
“多年来,见深你何尝又不是贞儿之寄托及安慰!”万贞儿深情地用手顺顺太子的衫领,叮嘱道,“见到父母行大礼甚为紧要,你切勿忘记贞儿所教。”
“怎会?”太子一边用手比画一边朗读般地说,“先跪右足,后跪左足,右手微屈,左手覆其上,两手拱合,按地前伸,顿首至地……”
“好了,好了,想你也不曾忘记。还有,天气冷暖,记得命侍从们为你增减衣衫……这种天气去读书须带暖手炉……太后日渐年迈,要多去看望,从小她对你最为疼爱……”万贞儿露出微笑。
皇太子望着万贞儿,拉住她的手说:“你今日所言,好生奇怪。”
“太子,只因贞儿未必能永……”
万贞儿话未说完,被车外林指挥使的声音打断:“皇太子殿下、万姑娘,就要到京城正阳门了。”
万贞儿微微掀开前面的帘幕,看见正阳门瓮城外高耸的箭楼渐行渐近。京城内御道上,林指挥使率领的一队骑兵,保护着这一驾马车,疾驰而过。车内万贞儿紧紧地搂着皇太子的肩膀,他们的头挨在一起。
天气阴沉,车队在紫禁城高大森严的午门门洞前停下,万贞儿先下,接着扶皇太子下来。万贞儿欠身对林指挥使道:“承蒙指挥使一路护卫,我有数语要同殿下交代。”
“是,万姑娘。”林指挥使稽首,随后退去,只留下万贞儿和皇太子。
万贞儿无限眷恋,深情而哀伤地望着皇太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殿下,你自行进去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恕贞儿去了。”
皇太子大惊失色道:“啊!你要往何处,为何如此?”
万贞儿将双手放在皇太子肩上道:“你听仔细了,当初你年幼,又逢宫廷巨变,皇太后将你托付于我。而今,情势大变,你父重登皇位,你也已长大,前程广阔,有朝一日,你还会当皇帝。回宫之后,将有多人保护照料,有无贞儿已无大碍。按大明之规,今日若贞儿随你进这午门,就再也不得出来。贞儿在宫中已度十八春秋,宫外又陪伴你整整五载,青春不再,回宫中还可做多久?待老病交加之时,贞儿会被送到西内安乐堂等死,之后尸骨全无。”
皇太子望着万贞儿,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万贞儿继续说道:“天下事,无非‘情理’二字,于情,保育你八年,日夜未曾离开半步,你就如同我的孩子,生离别,贞儿如何舍得?于理,这道午门就如囚我终生之大门。现贞儿家有父母兄弟,返家乡,尚可安贫乐道终此一生。百年后,葬于父母脚下。殿下啊,情理之间这个‘情’字,我万贞儿舍不得也要舍啊!”
这一席话,使十岁的皇太子一时万语千言,竟讲不出来,只是紧紧拉住万贞儿的衣衫道:“贞儿,我们好不容易……不!不!”
万贞儿一手轻抚太子脸颊,一手拿出孙太后那只剔红首饰盒说:“将此物代为还给太后……回到宫中用心读书,将来做个仁慈的好皇帝。还有……勿……勿将贞儿忘记……”
说完这句话,万贞儿强忍悲伤,轻轻将太子的手拿开,将首饰盒放在他手中,转身缓步向外走去。她前面远方是端门,端门和午门之间是广阔的广场。她的身影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那样的形单影只。
万贞儿眼角默然垂泪,还是她那身五年前带着朱见深出宫时所穿,青色、整洁但打着补丁的比甲直领长衫。两鬓上还插着昨晚小太子送她的鬓花,臂上挽着那只蓝花色布包袱。
皇太子泪眼婆娑,万般无奈地转身,垂着双手,步履蹒跚一步步向宫门内走去。他的背影在宏大而阴森的午门城门洞里,显得微不足道,他前方门洞尽头处,露出紫禁城内宫门大殿的鲜艳色彩。
两人向各自方向走出几十步远,然而,多年患难相依、难以割舍之情,使他们不约而同、情不自禁地回首一望,在蓦然回首看到贞儿也在回首相望的那一刻,皇太子突然转身向贞儿跑来,大声喊道:“贞儿!”
这二字在端门和午门间的广场上余音回荡。万贞儿回身呆呆地站着,望着跑过来的皇太子,挽着包袱的手臂垂了下来,包袱掉在地上,然后前行两步相迎。两人相拥,皇太子放声大哭:“贞儿离去,我便不能活啊!”
他们穿过午门,向北望去,白色的汉白玉“内金水桥”横在前面,由中间的“御桥”,两边各两座“王桥”及“边桥”共五座桥组成。桥后是宏大、空空如也的奉天门广场,广场尽头的正中央是奉天门,两旁有西角门和东角门,三座宫廷大门尽显皇家气派。虽然这些皇家建筑高大宏伟、金碧辉煌、光彩夺目,但在太子和万贞儿眼中,它们又是如此生硬、冰冷空荡、了无生气。走上王桥,万贞儿在右,手臂上还挽着那只包袱,太子在左,他用右手紧紧地挽着万贞儿的左臂,缓步向奉天门方向走去。
太子和万贞儿自左翼门步出外廷,沿着斜道向下左行,他们后面是文楼,文楼后有数棵高大古松树。此时,已年二十四岁的覃昌已然和他们走在一起,后面有一群中官跟随。
离开皇宫已整整五年的皇太子四周张望,追寻童年记忆,万贞儿与覃昌边行边谈。
覃昌说道:“太后指示太子殿下回宫后居清宁宫,以就近读书之文华殿。恐太子殿下及万姑娘出宫多年,对宫中生疏,太后又派我今后在清宁宫侍候。太后心中思念,请太子殿下及万姑娘先去仁寿宫见面,之后回宫更衣稍事歇息,再往拜见皇上。”
紫禁城仁寿宫宫门内,已年五十九岁,身着盛装的孙太后由一位宫女扶着,在宫门内踱来踱去,面露焦急之色。
覃昌快步自宫门进来,见到孙太后行礼道:“太子殿下即到。”
正说着皇太子和万贞儿已自仁寿宫宫门进来,在孙太后面前欲行大礼。
孙太后连连摆手:“进去行礼未迟。太子先快过来给我看看。”皇太子跨步上前,被孙太后一把搂在怀中。
孙太后抚着皇太子的头,满面慈爱笑容:“五年未见,快长成人……”一语未尽,眼中泪珠断线而落,她伸手将站在一旁的万贞儿拉了过来,三人相拥。
仁寿宫偏殿之内,孙太后亲热地抚摸着坐一旁的孙儿的脸颊,口中不断叨念:“这回好了!这回好了!”
万贞儿在旁为他们斟茶倒水,场景又回到了旧时模样。太后不断询问太子这些年在宫外之事,太子一一答上,太子答不到的,万贞儿代答。一晃不觉就是一个时辰,倒是孙太后先说:“今日重聚,再不分离,往后日子长着呢,贞儿你先陪殿下往清宁宫安顿吧。你受命于危难之中,多有艰辛,未负我嘱托。”
万贞儿先自袖中取出那只红漆首饰盒,恭恭敬敬双手放在孙太后身旁的杌上,然后在孙太后面前下跪道:“自土木堡之变至今,已是八年。全凭先皇在天庇护,太子殿下几次逢凶化吉,将来必洪福无限。太子聪颖良善,国家之幸。贞儿受命照料太子,不曾敢有一日懈怠。今太子殿下长成平安归来之际,未敢忘记太后殿下当年之言:待太子长大,贞儿便回仁寿宫。贞儿恳请太后许我继续服侍太子殿下数月,这许多年,唯贞儿方熟知殿下生活秉习,为太子安康计,待贞儿将太子日常习性同东宫中官、宫女交代清楚,太子亦同他等熟悉之后,贞儿再返仁寿宫……”
这时,皇太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原来他也跪在太后面前:“孙儿这些年令皇祖母多有担忧,心中十分不安。今时见到皇祖母康健,心中喜悦。自襁褓之间,孙儿便由贞儿照顾,之后几经险恶,又有贞儿保护。五岁时贞儿孤身陪我出宫,艰险之间将孙儿带大。今时若无贞儿在侧,孙儿便自觉惴惴不安,请求皇祖母许贞儿长期保育孙儿,以便孙儿心无旁骛,努力读书,不负皇祖母厚望。”
皇太子对皇太后这番话,实属万贞儿意料之外,使她有些惊惶,毕竟这是五年后太子第一次见到皇太后,但她见太后露出慈祥的笑容说:“当年我确有说,待太子年长后,你便回仁寿宫我跟前。但其实那时是恐怕你自幼在我身边惯了,不愿前往咸阳宫,方有此言。今时你同太子共患难这许多年,太子已不愿同你分离,我也期望他身边有亲信之人照顾,今日团聚,乃千秋幸运,太子之请,我欣然允诺。只要你贞儿愿意,今日起你便是太子东宫的宫女。”万贞儿原本心中担忧,一旦回到宫中,不免要同太子分开。孙太后一席话,使她如释重负。
一行人往清宁宫路上,万贞儿问覃昌道:“圣上在南宫这些年有无皇子诞生?”
覃昌回应道:“万妃诞下四位皇子,但其中两位早殇;王妃一位,早殇;高妃一位,周妃一位,由此计皇太子殿下现共有弟弟五位。”
“哦……”万贞儿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