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琴走七弦风响佩(2 / 2)

暗自咽了口唾沫,仿佛把所有疑问尽数吞没于心,正了正嗓音,方知其声仍兀自,嘶哑拙拙。半晌,吐出二字:“你在。”

那般既不是问又不是述的语调,被飘零四散的月辉饰成昏聩的皎白,一匹少年绸。

蓦然驻笔,闻声回首,那瓣在悄悄烛殇中渐而愈走愈远的容颜,烛泪珠落纸间,晕开一道本便呓语朦胧的墨痕。微微抿嘴片刻,方言:“我在,一直都在。”

“我……我……我还以为你……”隔在昏沉烛光里的声音,仿佛想到了什么,却突兀而止,没有再说下去。

往事种种,逝然如川。虽时隔三日,却如尘前忆梦般,昏茫喑哑。兀自在脑海中,一幅复一幅,哭红着眼底:“你……你知道么,你离开后,这里已经不是这里了,太多……太多,像是凝结了结仇多年的冤魂,如今他们要回来了,在脑海里……魂绕不休……

“那些,那些影子……仿佛有吐露不尽的夙愿,来来回回……

“这到底……

“该如何是好……”

“小夕,你这……又何必问我,”默然摇摇头,携着一缕略带玩味的笑靥,在那寂然月华的辉饰之下,楚楚而绽,多少平添几分,一言难尽,“夕是要往哪边走,这便往哪边罢,”放下笔杆,碎步往榻边木椅,悄然坐下,“这人啊,是一种又以自己思想为中心,又是执着的生命,要往哪条道,愿往哪条道,将往哪条道,皆是半分听不得他言,半分强迫不得的……”顿了顿,乃言,“想必小夕已有了抉择,又何必求问于我?”空举过杯,回望窗外。

千树万树的梨花吹净梦中之人,这座小城尚还蒙寐在初晗的黎光之中,眼饧的晨曦飘进窗檐,恰似没有重量的灰烬般的咏叹,纵是眼眉、眉毛、泪花、鼻梁、嘴唇,乃至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无一例外,都一番既非生亦非死的腔调。

一支支精致而又落寞的银蝶,为风尘所搅动着,抖落于世。

红尘阡陌,但见:

雾凇沆砀上下一白

当思绪绕过下一个转角,又可曾会预见,谁家的孩子在茫茫雪地里迷了方向,无助在四周张望。

自己岂非那般,总是在一个又一个阡陌拐角处,左顾右盼、四下张望,可千算万算,却始终算不透……算不过人心。

迟疑良久,瞑闭双眼,只道是:

摇首自喟不得以兮把酒欢歌与东风

瞻瞻来生无言对兮只盼犹听花雪鸣

“夜,终究是喑哑了下来,可,是谁人在那好似泡影虚无的彼岸,执着幻灭的灯;又是谁人,将那一支支破茧而出的残蝶,折碎成我们生命的烟花,放飞向无边天涯,最终幻化作长眠的梦影?……

“少年手中弥留的温润,与泪花一起、与蜡泪一起,像一瓣瓣深秋风中的落叶,不觉间,已是落了满地的缤纷,葬在了梦中,微凉斑驳的地板上。

“晨夕张望向窗外,孤自念道;‘夫人生在世,想必,唯有寂寂月明,与君同邀,共赏辰良……’

“想来如此良辰夜色,若徒待明日,则不免哀声自艾……感慨至此,遂披衣起行……”

说书的,约是位束发少年,冷冽的风霜滑过窗檐,掀开微浮衣角,他素袍一袭,有如一抹被吹得髣髴的尘埃。

着实令人费解的,却是他那面稚气未褪的脸上略显枯老的灰红嘴唇。有如丝丝水珠溢出上乘木质茶器般,幽冷缥缈的嗓音,字句之间,抑扬之际,好似一位素昧平生却又一别经年的老友,偶遇于你,邀你坐下,寒暄两句,再叙叙旧。他仿佛,也就是此俦人也。

愈是浮华阑尽咽喉,愈是荒芜溢过嘴唇,胸中灰烬般的干渴便愈是令之焦灼不安。

沿着窗檐瑟瑟鼓动的东风冷硬地灌入木质的空觞,进而作出空懑萧萧的颤音,像极了殇叹拂过荒野,荒野拂过最后一缕彼岸花的声色,那愈加令他恍惚地不安起来了,这个男人现在所需要的,或许只是麻醉,麻醉到,不要再醒来了。

——这是栈中的枯落一角,所谓“行道迟迟,载渴载饥”云云,许是这等寂寥之地的一小舟落叶罢了。

“小二,筛满。”极不耐烦地撕开喉咙,这个男人方才从雪影仿佛中回过神来,突兀举起空觞,眼见的,酒满木觥,心中自是一番空落落的满足感,他想要的,也许只是麻醉。“漆然夜影在他的双瞳间流转,像是淋上了的墨,终是被不舍地零落,在漫长的寂静之中,勾勒出那层淡漠于世的眼眶,它换来更深、更冷的黑夜。

“山雾被罡风吹散,那四散支离的彻然蟾光,像极了翩跹摇曳的占风铎。

“他端坐于这山腰的一方石凳,举首对月,但见: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摇首太息,孤自语云:‘是夜,恐是有得几人难眠……’”

空灵的月霜渗过缕缕冈雾的罅隙,汩汩在那对崖山涧的飞瀑之间,髣髴溅起一地的微凉,那番微凉的弧度,亲而不近,远而不疏,丝丝缕缕,颇似他那微抿着的嘴角,透彻得近乎难以看清。

罡风吹动他面向对崖的瘦削背影,将一袭白袍刮得猎猎作响,在他日渐苍老的面容里,雕下为数不多的皱痕。

时过境迁,因而不免太息痛恨,举手而视,唯见浮世之唏嘘,人力之绵薄,而自问“往者既去否,来者可追否”之行之径,亦时时有。只见掌心脉络,纵横之间,可曾有过半寸生命之迹?

然时过久矣,久得连自己也不曾知晓,自己是何许人也。

——噫吁嚱,常明,汝当真,有趣之至。

瞑眸,缥缥缈兮若流风回雪,但闻星屑落坠凡世,唯恐惊了一案的残棋,遂躬身,伏于案上,“看来还不至于落到无牵无挂的地步,”维扬唇,乃自嘲曰,“可该置下的终究是半分紧攥不得啊,常明。”

“师尊。”沉淀的,风掠过几缕哭音。视线之外,是唏嘘的夜幕,而夜幕之外,正是那抹流月,扼住残缺的疤痕,流照尘烟。如此音调,似非这等年纪少年所应有的,然近乎于耳廓,凄然如淋,倒也兀自真切。

方回过神来,启目徐徐,只道曰:“既来,便如此坐罢。”

待至月华溢目,既坐,他暗余几丝甘苦而玩味的笑容,在夜的唏嘘之下,则被显喑哑。方开口,问曰:“徒儿可又预见何人何事?”

犹似被风吹得瑟瑟阵痛的红灯笼,那对孤自黯淡的墨眸,像是被徐徐贯透的箭矢刺灭,直教人心疼。为师的咽下喉中方才泛起的那口酸楚,兀自是那般笑意。

空过半晌,只听得那少年呓云:“不过是轻烟飞尘、泪烛红灯。”摇首,扼着心中那番哭音,“并无大碍,劳废师尊烦心,”扬眉反诘,“倒是师尊,可是彻夜无眠?”

“非如是也,”回头遥望,正是:

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

举杯微抿,只道说,“此山间异景也,为师难余闲暇,故夜行至此。”

“徒儿可倾心于博弈?”他示目晨夕,在星辰阴影之下,那番笑意愈是像被喑哑得倍增玩味的氤氲,转目石案。

答曰:“略同一二。”遂凑向那一案,只见那中央端的是颗白子,奕盘四角,黑子各一。

那晨夕方意欲重整棋局,却见师尊稍一颦蹙,正欲说些什么,不料晨夕有所会意,遂逐残棋之势,继而再奕。

但见那浩然怅月流过他肩,雕镂出他那神采依然。那始终未有半分褪去的嘴唇弧度,略带半丝的刀锋,微含半缕的星痕,在夜的唏嘘之中,在那不觉之地,默默,为之掌灯。“夫奕者,局中浮生也;”白旗落子,只见师尊兀自驻目奕盘,仿佛默颂喑哑的辞赋一般,潺潺低语道,“浮生者,时而盛气盎然,时而气竭惘惘,命局之内,奕盘之上,莫不似有命定而转瞬机变。”

晨夕执一黑子,略显踌躇之意。举首遥望,却见那漆然暗夜的无边帐幕之上,髣髴一盏孤星,渗透过寂静的荒芜,默默,沾落于其睫,像是清冷凋落的霜花。

“到底要多久,方得见证来日的黎光初晗呢?……”思索的河川,愈走愈远,终是汇入更深、更望不到底的海。

“当一个人的生命被团团围困,便也就没了气,没了气,自然是要出局。”晨夕回望过来,只见那茫然月纱飘零他的唇前,微扬的弧度像极了一个精致得令之费解的符文,这令人愈发参不透了,“为师总不能呵护你一辈子,待二百柑树成林,自然亦会遇见万般所望匡护回护之云云。”

只觉那层结于睫前的霜花被悄然晕开,盖是孤星一暗,像是易碎的玻璃盏,继而一无休止得那般喑哑了下去。

眼皮底下不知为何,有着灰茫茫酸楚的余味,可是尚未燃尽的烛泪在眶中回转?亦或是,琉璃般的……梦?

少年哑然地张合嘴唇,无声无息之间,许是“生而为人——我,对不起……对不起……”,颤抖的右手,无奈间落下黑子。

“前路漫漫而修远,万望三思而后行,后行而无悔,无悔而无畏。”做师傅的似乎有所觉察,却仍兀自面不改色,纵是月光的弧度已然瞥过一个又一个的转角,微然浅笑的弧度却丝毫不减。

“落子无悔,自是无所畏惧。”那似乎猝然长逝的孤星,极力扼住几近溢出蜡泪的咽喉,在那光影都哑然无言的角落,孤立而离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更深夜半,寂寂寒舍,兀自流转颂读之语,是声,或缓或疾,或抑或扬,时而有如连珠坠地,时而好似银瓶乍迸,时而欢而不欣,时而哀而不伤,清清凄凄,宛若寂然鱼鼓,静叩于心,“‘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月影流霜,悄然蔓过窗沿,恰似泠泠窗花,留下一湾微凉的弧度。

不觉为之侧目,那一盏支离破碎的月光洒落掌心,泛出微微烛泪般的凝红。

子愚似有恍然大悟之意,举首遥望,但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黏稠的玻璃碎珠坠满肩头。

他屡屡意欲将其牢牢攥住,不料那黯然微光竟于指尖悄然淌过,寂寂寒舍,但闻:“‘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他缓缓摊开掌心,只见那微微凝红,有若蜡泪淋落,无声,无息,不觉而呓:“痴儿,可是你么?”

不料,月却不解,转朱阁,那月影自是流亡他处,不得见矣。

正是: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茫茫之际,她的背影,夜半执的扑动着的红灯,渐渐,与那故土氤氲夜色,一同沉了下去。

酌酒,邀月,举杯,一饮,那诗句浊然倾吐而出,歌曰:“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

“师弟倒是好雅兴。”荡然脚步迈入半开的门前,绝类那放浪形骸的祭鼓,无不诉说着变革的粗犷。

煞白落月,飘然不定地勾勒出其左半面轮廓,窒息的毛孔,紧绷的皱纹,英挺的鼻梁,干裂的嘴唇,尖锐的眉宇与苍鹰般的瞳仁,以及,铁一般刺着泠泠寒光的皮肤。

他全身都近为黯夜所蚀,只依稀辨得其穿着轮廓,兜帽,斗篷,长袍,无一不在猎猎风中,作出铿锵声响。

“逝者已矣,还望节哀。”硬冷透过罡风,直贯耳底。

“那倒是颇费师兄挂心了,”他报以略带礼仪的冷笑,话锋一转,“此来到访寒舍,不知师兄意欲何为?”“吾闻四师弟当众题写反诗一事,请问尊弟有何见教?”零落的月光折射过唏嘘的黑夜,露出狰狞泥泞的半张脸。这具假面已然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庞,唯有每一个字,每一个微微扬起的嘴角边的皱纹——泼溅那飒然锋芒。

子愚无言以对,只是默然摇首,同那掠过眼角的月珠一般哑然,他只能做个不自知是傻子的傻子。

“近来山庄内外屡发悬案,或暴毙而亡,或悲喜成疯,或失其踪迹,或同门相煞,人人夜惊惶。身为庄内守御之首,不知大人有何高见?”此刻,子愚冰凉而清晰地发觉,那张居于暗夜的假面之下抽笑着的嘴唇。

“本部机密,便不劳烦烦子固师兄挂心了。”喑哑的月影像是什么卡住咽喉的东西,这令他愈发难以作声了。

“确是如此?种种迹象,皆与三余年前如出一辙,大人可还知否?”言罢,只见来人渐而转身,凄然寂夜,徒留下那傲然背影。

沉闷的轮廓,却如在飓风之中断折了的火柴般,无不诉说着变革的沧然。

良久,他又开口:“为兄与你说了多少次,莫要将良辰荒废于这等歌赋之上,无益。大丈夫不为国效力,反倒吟起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来了,为兄都替你感到羞耻。

“倘若兀自眷念昔日生活,又何苦随师尊上这山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