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后————星期六的上午。
正树一个人站在与遥香约好碰面的地方————冷清的最邻近的车站。正树脸上挂着期待与紧张混合的复杂表情。
今天正是下定决心投身决战的日子。
心中那份非得亲口对风间遥香表白不可的想法。
肯定没有什么多了不起的原因,不是曾一起跨越生命的危机,也从未一起面对艰难的困境,当然也不曾立下特别的约定。就只是在拌嘴之中度过平凡的每一天。但是像这样能展现真正的自己,这段关系比想象中更舒适宜人,不知不觉间就发展成特别的情感。
理由就这么单纯。
不过这样就很够了。
筱山正树觉得有风间遥香在的每一天都开心。
所以正树决定将这份心意告诉她。
想象着今天接下来的约会,胸口的心跳逐渐加快。
第一次的约会会是什么样的情境?
还是老样子忍不住吵起架来?
或者是出乎意料地风平浪静一起度过?
正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打发时间,但约好的时间已经逼近却不见遥香的身影。究竟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睡过头了吧?无论原因如何,万一遥香迟到可就伤脑筋了。并不是因为正树不想等人,而是停靠镇上车站的列车班次不多,万一没搭上这一班,下一班就得再等好一段时间。
「那家伙是在干嘛啊?」
正树打电话给遥香,对方却迟迟没有接听。该不会在半路上发生意外了吧?尽管这样的一抹不安浮现心头,但正树立刻抹去那想法,甩头告诉自己这种事怎么可能。直到这时,电话终于通了。
「遥香?你现在人在哪里啊?」
正树劈头就这么问道,没想到对方是遥香的母亲。正树连忙道歉,并且请遥香的母亲找遥香来接电话。但对方好半晌没有回答。在正树莫名其妙地想发问时,手机却传出了出乎意料的啜泣声。
「咦,那个,咦……」
对方突然哭了起来让正树手足无措。难道是自己搞砸了什么吗?
正当一头雾水的正树不知如何是好,对方突然对正树抛出了一句话。那有如当头泼下的一桶冷水般,迫使正树的思考陷入一瞬间的停摆。
「那个……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正树的声音颤抖着。尽管如此提出请求,正树也不愿听见同样的一句话。
但遥香的母亲哭着回答:
『遥香她……死了。』
故事唐突地开始,又唐突地落幕。
在镇上规模最大的医院,少女横躺在太平间的床上。
房间中只有少女父母的啜泣声无止尽地回荡。
时间无声无息地向前行。
中午时分,正树冲进太平间。
少年额头上挂满豆大的汗珠,先是凝视着床后,不知所措的他对着随侍在旁的少女的父母低头行礼,随后像要扑向床般冲上前去。
脸色惨白的风间遥香躺在纯白的床上。
「怎么会……」
正树只想把那句话当作谎言,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否定。
今天才约好要第一次约会,而且决定了要向她表白心意。
所以正树决心在亲眼见到事实前绝不相信。
然而残酷的现实就在眼前。
「为什么……」
事情来得太过唐突,让眼泪也无从流下。脑袋一片空白,痛楚紧紧揪着胸口让正树难以呼吸。
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
台风带来的豪雨对着风间家一旁的山头灌注了大量的雨水,最终富含水分的土壤化作名为山崩的自然灾害扑向山脚下的风间家。她的父母在客厅而逃过一劫,但遥香的房间首当其冲。
救难队挖出埋在泥土下的遥香后立刻就将她送往医院,但医生没有为她急救。因为她早已经断气了。
少女的人生就这么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而落幕。
「正树同学。」
听见声音而转头一看,遥香的母亲就站在自己身旁。脸庞毫无生气。那模样简直像是加上头发、眉毛的假人穿着衣服。
「正树同学,这个可以请你收下吗?」
她如此说完,将一个西式信封递向正树。信封皱得像是曾经被紧紧捏在掌心般,此外泥水的污渍相当显眼。
「这个是?」
「装在遥香紧抓的手提包里面。署名是写给你的。」
从泥土中被挖出来的时候,她似乎仍紧抓着手提包。
正树打开信封仔细一看,里头装着一张信纸与六张明信片。这究竟是什么?正树纳闷地皱起眉头,先是大致浏览明信片。
「这个是……」
「是的。那些明信片我也曾经犹豫该不该交给你,但最后还是希望你收下。」
在正树为了确认而发问之前,遥香的母亲开口说道:
「虽然升上国中的时候已经稳定许多,但这孩子因为天生的疾病,在小时候有一段时期必须静养。」
遥香的母亲细数过去般娓娓道来,仿佛要排遣寂寞。
「所以她从小就时常请假没办法上学。结果在国小好像也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度过。」
就在这时,一张明信片寄到家中。
那张明信片来自比她大七岁的高中生。似乎是打算寄到奶奶家却寄错地方了。
「不过这孩子看了明信片上的内容后说了:好好喔,感觉好开心喔。那张明信片写着那个高中生和许多朋友一起玩,灌注所有心力在喜欢的棒球上。看完之后,那孩子说什么一定要告诉人家这张明信片没寄到奶奶手上,问我信该怎么写之后,自己写了回信。」
当时的遥香认为彼此之间的关系会就此结束。
但是————
「但是没想到,那个高中生回信了。老实说,我那时觉得不要理会比较好。因为明信片上写着希望之后也继续联络的内容。不过遥香说她想试试看,我只好试着联络对方在明信片上写的电子邮件信箱,但好像没人使用。那孩子说那用信件往来就好。于是我就以不可以详细告知我们的资讯为条件答应了她。不过对方已经知道我们的住处就是了。」
于是遥香就为了认识对方,要求对方提供个人资讯。
「回信立刻就寄到了。上面写着对方的年龄与现在的学校、喜欢和讨厌的事物、兴趣和擅长的事,也写了喜欢的女星的名字。刚好那时这孩子发现自己的头发留得太长了,于是就改成了和对方信中提到的那个女星同样的发型。」
遥香在回信中写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等等,最后询问对方平常的生活。
回信同样马上就收到了。
「上头就如同那孩子所要求的,写着对方的生活情景。和朋友一起过着快乐的学生生活,和朋友讨论恋爱问题,还写着要是交到女朋友希望对方能为他做便当等等。那孩子就当真了,觉得原来女朋友就该这样啊……」
遥香在信中写上感想与疑问后回信。
「对方的回信总是很快,而且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到这时我也觉得放心多了。下一次送来的,我记得同样是如果交到女朋友,希望能一起上下学之类的内容。内容老样子稀松平常,我也觉得没必要再亲自确认了,于是我就没有检查那孩子下一次写的回信内容。不过对方的回复写道,真正的自己就好,一定会有人能接受真正的你。我才知道那孩子好像和对方讨论了自己的个性。老实说,我这个做妈妈的也觉得她嘴巴太毒,我也很担心这样下去她会交不到朋友。就在我正想要慢慢让她改过这缺点的时候,收到了这样的回信。所以我就不准她再继续与对方联络。不过那孩子似乎很不满,虽然也不是完全不听我的话,但就是顽固地遵守着『真正的自己就好』这句话……」
于是嘴巴不饶人的遥香就那样长大了。
「那个笔友自称筱山正树,和你同名同姓而且好像同样住在这个镇上。当知道同班同学中有这么一个男生,那孩子和我都有种命中注定般的感觉……不好意思,虽然和你应该没有关系,但那些明信片可以请你收着吗?」
「……」
正树甚至忘记回答,只是圆睁着双眼。
刚才她所述说的过往,就和正树与高尾晶信件往来的内容完全一致。
正树低头凝视手边的明信片。寄件人是筱山正树,收件人是高尾晶。内容则和正树之前写的内容一字不差。
那毫无疑问是正树之前寄给高尾晶的明信片。
「为什么,怎么会……」
正树看向遥香的母亲。
「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刚才说的那些,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七年前。因为那时遥香是国小四年级。」
「请、请稍等一下。所以这些明信片难道是在七年前收到的?」
「是啊。是这样没错。」
遥香的母亲清楚地回答。
尽管如此————
「那个,不好意思像这样一直问。这封明信片明明是寄给高尾晶小姐……」
在疑问出口的同时,最可能的答案已经浮现脑海。
前些日子拜访风间家的时候,正树已经见过挂在玄关旁的门牌。上头写着三名家族成员的名字,其中包含了风间遥香与风间晶。
遥香的母亲露出苦笑,看向身旁一直保持沉默的丈夫。
「我啊,那时其实是单亲妈妈。啊,不过我一直和这个人同居,实质上像夫妻一样。后来在他调职的时候才结婚,姓氏变成现在的风间。」
「所以在那之前就是……」
「是的。原本姓高尾,高尾晶。我让遥香在和对方交流时用了我的名字。毕竟对方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我想保护那孩子才这么做。」
正树不由得举手按住自己的额头。
自己寄出的明信片其实送到了七年前的她手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简直莫名其妙。
「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尽管正树抱头苦思,但答案其实已经浮现心中。剩下的问题只有正树自己能否接受当下的现实。
将遥香的母亲所说的一切统整起来,可得知至今为止发生的「现象」是因为筱山正树寄出的明信片内容影响了过去的风间遥香才会发生。
换言之,「现象」不是实现心愿也不是平行世界,而是改写了过去。
因为提到了个性,她的个性就突然改变了。
因为提到了上学,她就突然说上学时要一起走。
因为提到了做便当,她就带着便当来到学校。
因为提到了发型,她就剪短了头发。
最后————
「那个,我可以再问一件事吗!」
正树不由得激动地问道。
「刚才提到了调职的事,现在的住处也是在那时搬进去的?」
「嗯,是这样没错……刚好是遥香升上高中的时候,算是个好机会。」
「搬家就是搬到这个镇上?」
「是这样没错。」
果真是这样————正树咽下唾液,询问最关键的重点。
「那个,在搬家前,遥香同学有没有提出什么请求之类的……」
「咦?啊,听你这么说……」
遥香的母亲开口说道。
遥香得知父亲职务调动的地点后,发现那距离过去的笔友筱山正树所住的地方不远————就在邻镇,因此提出请求想进入和他同一所高中就读。
「因为没办法拒绝那孩子的请求,才会搬进现在那个家,没想到……」
遥香的母亲如此说完,悔恨地紧咬着嘴唇,大颗的泪珠划过脸颊。
正树也明白她的心情。
虽然明白,但现在不是正树哭泣的时候。
正树的脑海中浮现了一种可能性。
不对,就连有没有可能性都很难说,但肯定有尝试的价值。
正树向遥香的双亲低头行礼后,把西式信封与一整叠的明信片塞进裤子的口袋,拔腿冲出了医院。
目标是自己家。
使劲踩着脚踏车踏板,正树回顾过去。
为什么高尾晶寄来的回信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放在自己的金属盒里?
那大概是因为七年前遥香收到明信片后,从正常的途径寄出回信给当时的正树吧。而收到信的正树虽然不知道高尾晶是谁,但还是将之一一收藏在金属盒内。那些回信在七年后————现在才会出现在正树的手中。
而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才能将明信片寄到过去。
不过这个问题已经得到答案。
插图p241
这个镇上的传说。
就是那个。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利用那个,再度改变过去。
改变过去以避免风间遥香的死亡。
正树知道这样的想法并非奠基于现实中的常识,但现在除此之外已经别无希望可言。既然只有一线希望,那就只能耗尽全力死命抓住。
正树怀着决意加快脚踏车的速度。
抵达自己家,正树连滚带爬般冲上二楼的自己房间。在一楼的母亲问他究竟是在慌张什么,但正树没空理会。提起笔,将七年前的贺年卡摆在书桌上。
「……」
这时正树停下动作。
要写什么才好?
该怎么写,才能让她免于这样的命运。
七年前的贺年卡还剩两张。
当然如果算上今年的贺年卡,这样的张数限制应该不存在。但是考虑到七年前的贺年卡寄到七年前的她手上,恐怕今年的贺年卡派不上用场。虽然无法断言肯定不行,但也无法否定。不过就现况而言,认定今年的贺年卡同样能寄到七年前未免过于乐观。
所以一定要用剩下两张解决。没有犯错的余地。
深呼吸后,正树下定决心。
写下能写的所有细节吧。
包含当下的异常现象,写下筱山正树经历的一切。过去的改变、交往、对她的感谢,以及死亡。仿佛要塞满整张明信片般奋笔疾书。
随后正树带着笔与最后一张明信片冲出家门,跨上脚踏车,使劲不断踩着踏板。胸口仿佛失火般炽热,双脚疼痛得几乎失去感觉,尽管如此还是不断踩动踏板,绞尽所有的力量。连一秒钟都嫌浪费,只管往前奔驰。冲向目标拯救她。把这份意志转换成能量注入踩动踏板的双腿。
抵达那个邮筒时,正树甚至觉得反胃。
尽管如此,能救她一命就好。从口袋拿出明信片,再次确定这是刚才写好的那张,投入邮筒。
沉默。寂静。
正树环顾四周。
没有变化。
不过这不重要。
正树原本就不认为四周会立刻有变化。
正树拿出手机,找出遥香的手机号码。
只要她接起电话,就没问题了。
假设没接,也还有存活的希望。
最糟的是她以外的人接听,甚至再次向正树告知遥香的死亡。
拨号声响了许久,电话终于接通。
「是遥香吗!」
正树不由得拉高音量。
但是————
『正树同学?呃,有什么事吗?』
接听的人是遥香的母亲。
「不好意思。那个,遥香同学她……」
『不好意思,正树同学,现在可以不要开这种玩笑吗?不久前你不是也见到了吗?不好意思。』
通话就此结束。
正树凝视着手机愣了好半晌。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变化?
努力驱策脑袋运转,正树这才回想起。
起初筱山正树的明信片上写的净是些日常琐事,遥香的母亲才会放心让她交笔友。但是一提到个性的问题,遥香的母亲就不准遥香与正树继续往来。
虽然这完全只是猜测,但七年前的遥香的母亲读了这次的明信片后,一定会判断那内容不该让女儿看见吧。
确实这样就合理了。
那种写满改变过去、曾交往过等妄想情节的明信片,有谁会让自己念国小的女儿看?
「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