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对面的人睁大眼听着,她戴了一顶帽子,掩盖全塌下来的头发。“噢?”
“主要是想讨教点国内低级律师的生存智慧。”李铮很自然地拜托,又叹口气,“说实话,也是想聊聊——最近心里很闷,感觉有些话不知道该对谁说。”
曲琮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慢慢地说,“噢——?”
第62章 套磁
一个人要怎样做才能避免自作多情?
曲琮已极疲惫,但脑海中亦突然冒起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慨: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要怎样做才能避免自作多情?——男人大概是无此焦虑的,不知怎么,他们都有极充足的自信,多一个眼神就能想到小孩谁来带的问题,弄错了也不过就是哈哈一笑罢了,但女性受到的社交压力要大得多,很多时候是自己给自己的规范,就像是曲琮,她不想被任何人看出自己对李铮的好感,现在更是紧张,又感觉自己的猜测可笑,又极其盼望是真的——但正因为如此盼望,又很怕自己其实是自作多情,李铮约她来喝酒其实另有目的。
但是,人家现在和元律师还牵扯不清呢,怎么会反而对下属表示好感,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道德底线也不高……
心底有微弱声音这样反驳着,但曲琮知道自己已经变了,她居然已不太在乎李铮的道德水平,只想着这件事从逻辑上说,李铮最可能是出于什么动机。她倒宁可李铮是人品不怎么样,而不是智商不好。
“低级律师其实还不就那样,主要是搞人际关系,抱大腿……可你和元律关系这么密切,在简律那里肯定是挂号的,我听朋友说,简律是把你当未来的干将培养的。”
身份变化,李铮已不是曲琮的客户,两人说话也应该更随意些了,李铮早已不摆甲方的架子,曲琮没喝酒之前却总有几分拘谨,李铮给她叫了一杯玛格丽特,她喝了话才渐渐多起来,“所里的人际关系不用担心了,其余就是伺候操蛋客户呗,以前你就是做甲方的,换位思考,其实也不难的,你自然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知道是一回事,满足是另一回事了。”李铮苦笑,“我感觉我就是古代青楼里那种小侍女,在客人间跑来跑去的,人人都要见头牌,可他妈的头牌哪有那么多时间啊——”
这比喻很不合适,主要因为简佩是女性,曲琮指了李铮一下,表示警告,又忍不住笑了,“你算是有把柄落在我手里了,小心我向简律告黑状——但还真挺传神的,哈哈哈哈。”
客户的确总是欲壑难填,律师做得再快都不够快,活再好也不够好,钱么——再多一毛钱那都是多了。曲琮举杯和李铮碰了一下,两人各喝一口,笑意未收,曲琮在笑的边缘想:难道他还真只是想找人吐槽?这些笑话完全可以开给元黛听,元律只会比我更风趣。
她现在对自己已有清醒认识,李铮要喜欢她早就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总是有很多征兆可以判断,就算不是那么真心,有点情分总不一样,喻星远就是极好的素材。李铮和她喝了一顿酒就喜欢上真实不造作的小曲,甚至压抑不住,纵使自己已有方方面面都极好的女友,仍然忍不住开启和她的loveline——这是上世纪的言情,作者可能署名琼瑶。现在都0202年了,两个大忙人有什么事不能网上说,而是要面谈,曲琮觉得李铮必有所图。
心里有事,她喝得不算多,醉得也不算快,耐着性子和李铮瞎聊——倒也不算是耐着性子,曲琮图他美色,明知李铮有目的也巴不得前戏足一点儿,更何况李铮本来就是个很不错的聊天对象,他那些烦恼都是曲琮经历过的,有话聊,除此之外,李铮见识广,嘴也甜,现在不是甲方了,更会夸人,夸奖曲琮‘越来越干练了,刚见到你的时候感觉你什么也不懂,华锦派个学生来敷衍我们,心里就带了三分的气,现在你一露面就是中坚律师的样子,效果完全不同’。
曲琮受用得很,一杯鸡尾酒喝完了,李铮问她要不要尝尝别的口味,曲琮犹豫一下还是拒绝了,“不一样的酒混着喝容易醉。”
她看下手表,十点多了,一杯还不够,还要她喝第二杯?
一杯活跃气氛,两杯的话就感觉这个人想谈的事儿不那么光明正大了,如果是烂醉起步的谈事,那肯定是图谋不轨。曲琮不准备考验人性,她说,“再喝下去,就醉得谈不了事,只能回家了。”
李铮是识看眉眼高低的人,他顿时自嘲地一笑,“说你进步,真进步了,小曲,怎么每次见到你,都和脱胎换骨似的,越变越成熟了。”
那也没见你为我倾倒啊,还不是有所求而来?曲琮心里其实已很好奇,她原以为李铮找她和元黛有关,帮着布置点浪漫场景,又或者为他留意元黛身边的追求者什么的,这种事适合面谈,不过不需要喝酒,酒喝了一杯还开不了口,这件事必定很隐私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关系到润信华锦之间的业务,按说李铮已离职,不该再参与,但说不定还有些事情需要按李家的意思去办。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下一句‘我这么好你怎么不追我’,笑着说,“再捧没意思了,李哥。”他们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单名的话,叫名字太亲密了,曲琮又不想叫李铮英文名,她被jasmine搞得对英文名过敏。
李铮自嘲一笑,又沉吟着喝口酒,半天没说话,曲琮胃口被吊得极高,半天才听李铮轻声问,“这样问可能犯忌讳,但是,我只是代表我自己来,和天成没有关系,你在华锦也负责格兰德,这我是知道的,我想问一下……你对格兰德的业务,了解多少?”
格兰德!
曲琮万万没想到自己从李铮口中还能听到这三个字——她怎么到哪里都逃不开这家跨国药企?
她一时没有回答,掩饰着低头喝口水,大脑在酒意干扰下艰难运转:李铮问这个干嘛?他也算有套路,给她喝了酒,刚才的瞳孔地震是不是被他看到了。啊,对了,上次酒后她是不是说过,她知道自己有客户有问题……李铮是猜到她说的是格兰德,所以才来问她?他会不会和简佩或元黛说?这件事再扯进简佩会不会更复杂,她刚看了简佩的朋友圈,正感慨着要多赚钱呢,格兰德可是她的最大客户,而且还有个悬而未决的总代理之争……
越是工作久了,曲琮越佩服元黛的神秘主义,她没想到当时还算安全的树洞李铮,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她的同行,当时口快说出的一丝隐私,如今就成为李铮想破开的缺口。
她该不该告诉元黛?可如果告诉元黛她怎么解释自己在酒吧赴李铮的约?元黛早疑心她对李铮有想法——李铮是考虑到这点才约在酒吧么?那他知不知道自己对他的真实看法?是不是把自己的魅力当成了对付她的武器?
“格兰德?”曲琮没有犹豫太久,再久就不像了,她迷迷糊糊地问,伸手去揉眼睛,动了一下又停下来,“我是有在做啊,你们应该也都在做吧,他们最近买了那么多公司,我感觉最近身边所有人都在做他们的案子。”
“确实,”李铮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停顿,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又扯开话题,“还记不记得我们上次在这里聊天,你问我,如果有一个可怕的客户,要你完成一些灰色操作,你该怎么办。”
从他的问句就已经知道,李铮是猜出来这个刁钻客户是谁了——自然是格兰德的纪总监了,去到天成之后,他少不得也要和纪总监打交道,就算没见过面,也应该听过她响亮的名声,而且曲琮知道他们之前在一些商务场合是见过面的。曲琮事到临头反而不怕了,她承认自己问过这个问题,“现在你想修正自己的答案了吗?”
“与其说是修正,不如说是我理解得不对。”李铮面露踌躇——律师对外透露客户隐私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尤其是对他所同行,总是担了风险,“我入行以后才发现,国内的氛围和国外不太一样,界限感没那么明显,或者说,国内的操作更明显,在文书上留的足迹更多。”
这是承认他在国外也为客户掩盖过什么,当然,李铮没有直说,曲琮也非常理解他的顾虑,这是合格的非诉律师应有的素质。她的心跳已加快不少,但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线索还能送到嘴边——也有可能是又一起税务事件,李铮发现了格兰德的违规操作,但这和纪荭盯上曲家的原因无关。
“你是发现什么了?”她问,“吃惊到必须找我来吐槽?”
李铮做个鬼脸,“与其说发现的内容让我震惊,不如说是这么简单就能发现才让我吃惊,按照惯例,这么强的风险性我们是要出具文书提醒企业的,当然,这是国外的规矩……”
其实在国内,明面上来说也是一样,任何时候你意识到违法违规行为的存在,都应该出具告知书,这样可以有效的避免风险,最终风险会聚集到告知中断的层级,比如说,曲琮尽告知义务,向上级反馈,上级继续向元黛反馈,元黛应该决定向企业正式递交文书提示风险,谁压住了不报,压力就会给到谁那边,这也是系统本身设置周到的地方——当然,在现实中这么做,元黛会失去客户,而曲琮也会很迅速的失去自己的工作。
“如果是一般违规操作的话,你就提一嘴就行了,看上层什么反应,她叫你写文书你再写,没反应就当没这回事了,第一次提最好不要留下证据。”曲琮就事论事,“毕竟和知情不报比,完全不知情的风险是最小的,最多就是业务水平不足而已——这种能被随便发现,应该也都是无关痛痒的小问题,出不了大事。”
“看起来全世界的规则都差不多。”李铮心不在焉地一笑,左右看了一下,“但问题是,我发现的东西比较过分敏感,让我有点吃不准了。”
曲琮酒早醒了大半,她挑起眉做个疑问的表情,李铮再三犹豫,她耐心等着,知道此时不好给予压力,只能让他自己去酝酿——李铮终究是会说的,都约了人来,这件事一定给他很大压力,他不说如何排解?
“我发现……”最终,李铮果然倾身附耳,他的呼吸吹拂着曲琮的耳廓(曲琮很后悔自己出门前没补洒香水,身上大衣连续穿了三天)。“格兰德存在严重的职业贿赂行为。”
到底是喝了酒,曲琮反应慢了,她先笑着说,“什么,你说的就是这个?难怪这么容易发现——你说的是给医院吃的返点吧?”
药代给医院、医生吃回扣这当然是违规违法的,但就好像行人闯红灯一样自然,自然,这都是药代的私人行为,但药代是谁聘用的?不管怎么嵌套子公司,利益链条的上一环永远是制药厂,很多时候曲琮的工作内容就包括怎么给药厂设计薪酬架构,把一切风险因素集中在雇员身上,出问题公司开除了事即可,账面永远干干净净,和回扣这样的敏感词无关。——曲琮刚要给李铮解释,忽然又想起润信本身就是药企,虽然不算大企业,而且以兽药为主,但这类行规不该一无所知,这种事是不对,但完全不值得李铮如此忐忑。
她微微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笨了,你继续说。”
李铮大概确实是很焦虑,竟没敲打她就赦免了这弥天大罪——在这一行,智商不够真的是一种犯罪。他叹气说,“只是回扣这倒好了,但我发现格兰德常年和一家企业有贸易往来,那家企业我很清楚,是a市一个领导的亲戚开的……”
他顿了一下,轻声说,“领导去年就被双规了,公司也倒了——这个企业和格兰德每年的业务量大概是3000万,提供的是顾问服务,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曲琮酒剩下那一半也全醒了,她茫然坐在那里,话都说不出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3000万就是披着一层皮的行贿!而且,随着领导倒台随时可能被翻旧账,查不查就是一句话的事,若真要查,哪经得起细究?
她并非是为了这3000万的金额而震惊,曲琮能联想到什么这是再自然不过的,a市的领导倒了,这s市领导的子女,不还在纪荭牵线的律所里工作吗?或许正因为a市的领导买了,纪荭才为她安排了这份工作,算起来是去年倒的,时间点卡得很准,就错了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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