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荭到底想做什么。】
她在最后一行字上标注了下划线,又加粗了字体,把文档来回看了几遍,又打开文件夹,注视着密密麻麻的文档。
这台笔记本从不联网,它载满了华锦的机密文件,只有元黛知道这些从几百万文档中挑出来的文书意味着什么。
这些文书就是曲琮想要找的脏活。——或者说,它们是经过重重掩盖,元黛本人在尽可能安全的情况下,毫不知情地从事的常规业务。如果对外元黛会这样说,但现在书房内只有自己,她可以承认,这就是她给纪荭做的脏活。
她一遍一遍地审视着文件名,就像是垂头审视着足下玻璃地板的裂痕。她没有爬得很高,就算摔下去也不会很疼,这是元黛安全感的来源,她永远在重复确认这些屎弹爆开之后,她能不能全身而退,接下来才考虑纪荭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定是件大事,也因此让她特别紧张,像格兰德这样的大公司,势力遍布全球,元黛有自知之明,她从来没想过和跨国大企业对抗,自我欺骗是最安全也最实际的解决方案,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元黛本人的确也从未违法,知道得也很少,不足以让客户惦记,她是安全的。
但是,曲琮呢?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慌起来就像蛾子一样到处扑腾,元黛真担心她反而因此落入纪荭算计之中。
也许她还是辞职好一些,对她们所有人都更安全,但现在她已经知道了一点,这就棘手了,曲琮现在成了个需要处理的不稳定因素,元黛不可能简简单单开除了事,但也再不能和以前一样把她捏在手心。
她打开组员名单,把曲琮的名字剪切下来,粘贴到另一个文档里,那里是一些重要人士,纪荭、简佩都在里面。曲琮真的成长了,这是她给自己挣得的待遇。
元黛也希望她能多想想洲佳的张经理,她已经有很多客户不存在于这世界上了——她真的希望曲琮能记得自己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第54章 社会
曲琮在出租屋狠狠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八个小时,第二个工作日都开始一半了,但地球也没有因为她的倒下就停转,这一点挺出乎意料的——这份工作对‘及时回应’的要求非常的高,很多时候老板半夜十一二点给你发消息,是指望你在几十分钟内回复的,曲琮睡了十八小时,好像也没有上级律师因此疯掉。
说不定也可能是元黛把她给炒掉了……
曲琮还真去检查了一下信箱和微信,没什么异常征兆,工作邮件还是把邮箱塞爆,各方面交接的态度也都正常,有人在问候她的身体状况,看来她的消失被解释为病假,想来元黛应该也已经处理好了一些首尾,她昨天可能害女王加班了。
如果是以前,曲琮会歉疚不安的,她给别人带来了麻烦,现在曲琮已经完全麻木了,她坐起来打开电脑,用一种机械的态度回邮件——她还没先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所以跟着元黛一起粉饰太平。
这邮件一回,就回到了太阳西下时分,曲琮一边回一边复盘昨天的争执,她知道自己有些失常了,昨天元黛可能是再三克制才没打曲琮耳光,不过她的神态就是最好的毒打,曲琮已明白自己的冒失莽撞,不过她并不后悔,不赌这一把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发现一个秘密,她就能知道更多。现在她已明白了自己的失误——她怎么会以为自己抓到的就是格兰德所有的把柄?怎么会以为这件事和纪荭接近她的目的有关?
这逻辑现在回头看简直荒谬得明显,一个大公司必然有无数把柄,曲琮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就算掌握格兰德所有肮脏把戏都没用,纪荭不说,她永远不知道纪荭为了什么事找她——而且就算知道了,她能怎么办?凭一己之力扳倒格兰德?处理掉纪荭又解决不了问题,毕竟,纪荭代表的也只是格兰德的需求,元黛说得对,她们都是在为组织工作。
曲琮在电脑边吃了点外卖,甚至盒子都不想收,瘫在沙发上凝视窗外的夕阳,看到对过的豪宅大楼,又想到纪荭——这么一想,她沙发也坐不下去了,甚至连出租屋都不想再待下去,天地之大,竟仿佛没有她曲琮的存身之处。
喻星远她不想找,一样是网中人,无知无觉的他是幸福的,可看到他的曲琮很不幸福。曲琮坐了很久,还是挣扎着起身叫了车,到家的时候八点来钟,曲妈妈在门口给绿植喷药,戴了个防毒面具,穿着全包的围裙,在灯下有点恐怖,见到曲琮回来她很吃惊,又喝道,“别动!就这样倒退出去!”
曲琮没有说话,完全依从母亲指示,倒退出去绕到后门进来,曲妈妈在后门口等她,先拿喷壶把她衣服喷湿了,又拿湿纸巾让她擦脸——人年纪大了,不管在自己的领域多么专业,都会沦为微信公众号的奴隶,这是去年作兴起来的规矩,曲妈妈看了几篇和百草枯有关的资料,开始对农药极其过敏,她给绿植打药的时候不许任何人靠近,家里门窗紧逼,自己恨不得穿个宇航服。曲琮这样正面走到刚喷过农药的空气里,立刻被打发去洗澡换衣服——尽管曲妈妈打的完全就是对人无毒的杀虫药,但‘小心没过分的’。
曲琮早已放弃和母亲争论这些,只是很后悔自己怎么会回家,这种熟悉的窒息感让纪荭都显得和蔼可亲。她洗澡洗头,把头发吹干了出来,曲妈妈已经把她穿的一身衣服都洗了,给她放了一套睡衣在床边,连袜子都翻出来分左右搭好。
“怎么回来了?吃过饭没有?一会我也洗个澡,手洗干净再给你炖点木瓜雪蛤。”
她在二楼小客厅等曲琮,“你爸爸在书房,去打个招呼。”
曲琮被母亲领进去说了几句话,再回身出来,想和父亲说几句私话也不行,她太久没回家,曲妈妈累积了无数的事情要操纵她去做,喻星远家里又送了土特产过来,曲妈妈要教她准备回礼,家里亲戚托话给带了补品,分一些带到出租屋去吃,要让曲琮知道怎么炖,还有她之前买的许多新衣服,新床上用品——
人被闷在水底下久了,大概也就进化出鱼鳃了,曲琮心里其实很烦,但压抑之余又有一丝留恋,这是她最熟悉的一种操纵,让人发狂,却到底是因爱而发,总比外界虎视眈眈的阴暗视线要好得多。曲妈妈在这栋小别墅里是权威的,如同纪荭一样,强大而又喜怒无常,让人战战兢兢想要逃离——但她又确实是强大的,可以依靠的,曲琮在纪荭面前要尽量隐藏自己的弱小,很怕自己被生吞活剥,曲妈妈却给她一点底气,搞砸了大不了还能逃回家里来,把烂摊子交给妈妈收拾,自然是会被大发一顿脾气,之后家庭地位恐怕再也抬不起来了,但,妈妈也会为她把一切都解决。
从前她不是没苦过,事实上在律所每一天的工作都很辛苦,但曲琮从未兴起这样的念头,这是因为回家的前景也很可怖,但今天她有点儿动摇了,曲妈妈支使她做完一切琐事她也没逃,反而在周围逡巡不去,曲妈妈冷眼旁观,问她,“你有什么话想说?再不说,我实在想不到活给你做了。”
曲琮一惊,这才知道自己的异样已被母亲尽收眼底,她有一丝解脱,又很尴尬,喃喃说,“不是,我……”
她想说‘我有点想辞职’,但又知道这话说出来局势势必不可收拾,再也轮不到她做主,想要将纪荭的盘算和盘托出,可又不知母亲的立场——曲琮现在对什么事都不敢肯定,她甚至不知道母亲会做什么反应,会不会……会不会竟欣然去和纪荭合作?
这猜测有些荒谬,甚至可以说是对母亲人品的侮辱,但曲琮已经不那样理所当然地信任人性了,更发觉自己实际对母亲缺乏了解,她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中成长了二十多年,但却觉得某种程度来说,一家三口就像是三个陌生人,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犹豫半晌,只试探性把元黛和她的冲突拿出来说,“我今天被我们老板骂了,因为……因为我在做案子的时候发现客户的公司税务上有点问题。”
“税务问题?”曲妈妈声调拔高。
“嗯,出于好奇,我就……多下载了几份文书,查了一下。她发现了,就骂我了……”
这是委屈了回家来求安慰的,曲妈妈语气不好,有些动怒了,“骂得厉害吗?”
“嗯……”曲琮半真半假,眼泪夺眶而出,“骂得很厉害……”
她料着母亲必定会哄她的,心疼几句再痛骂这一行的不好,或许还会祭出五字真言‘早告诉过你’,接着劝她尽早辞职,和喻星远结婚,读书去。——她也早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回,甚至都开玩笑般遐想过真就放下这沉重的负担,回学校读书去。
可曲妈妈出人意料,竟没有拥女儿入怀,曲琮暗自的期待扑了个空,差一点栽倒在地上。
“骂人肯定是不对的——但我也要说句公道话。”曲妈妈脸色有点严肃,“你老板也是为了你好,你又不是税务律师,做的是并购案子,你为什么去看人家税务上的事情?”
“我——”曲琮百口莫辩。“我——但他们就是违法了呀!”
“你也知道,我是不赞成你做这一行的,”曲妈妈显然也是深思熟虑才做了这个选择,她讲,“按讲,我该帮你一起骂那个所谓元律师——”
女儿这样崇拜、亲近另一个女强人,做妈妈的自然不是滋味,曲妈妈有些酸溜溜的, “但是她这确实是在帮你,我不能让你错失一个成长的机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就算你回来读博,留校当了老师,照样也要懂得这些道理,不然,一辈子也只是个小讲师而已。社会上有各式各样的人,也有各式各样的事情,不该你的,就不要多管,社会上不平的事情多了去了,你是谁?凭什么去管,拿什么去管?”
“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嘴,处好该处好的关系,明哲保身,多做少说,不管你做什么,这几句话记住了,就差不了。别人公司税务不干净怎么了,社会上藏污纳垢的地方很多的,你什么都要求干净,到最后反而别人会把你往坑里踩。”
曲妈妈连说三个社会,她语重心长,“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你啊,胆子有时候太大,有时候又太小,你去查人家的税务,想干什么?告诉你老板,别和那家公司合作了?我告诉你,不避税中国哪家公司开得下去,你这胆子什么时候该大的时候大了,该小的时候小了,我也就不为你操心了。”
曲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再没想到母亲居然站在元黛这边,她说,“可是——”
“没有可是,别管人家的事,人家心里没数怎么经营这么大的公司?你真当做事业很容易?不赌一赌,冒冒风险怎么做生意?就拿我们家说,我不开公司,我们家现在还住老公房,一家人挤20平方米,真要查,学校不找我麻烦?”
这也就是亲女儿才会这么掏心挖肺的说话了,但曲妈妈也不可能说多了,“你去看看妈妈那些同事,真正正直的都住筒子楼呢,能和我们当邻居的,哪个背地里没点猫腻?都是很正常的事,你做好你自己就够了,别给自己找事。”
曲妈妈不许她再质疑,“回去备点礼谢谢你老板——税务的事你也敢碰!她不开除你,是真的心好。不管你做不做下去,这份情要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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