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手术医保肯定是不报的,南小姐说了一个数字,垂下头,“我爸爸说,大不了把家里的房子卖掉……”
这个报价都快一百万了,胡悦摇头,“还是去外地做吧,北京南京都有好医院的,我给你说几个,能挂到号过去做。鼻修复是很精细的手术,公立放心点。除了钱以外,这份方案倒没什么,鼻修复都这样,你软骨有损失,那可能要再给你开腹一次取肋软骨,或者从别的地方找,别的没什么了。”
对求美者,胡悦是有点怯场,她对这个群体实际上比较陌生,但南小姐现在的状况,她真是处理得太多了,南小姐她都能猜到她想什么。“你这个情况在鼻再造根本不算严重的,人家整个鼻子没有的都能做,鼻子比嘴巴好多了,不用担心,不是太难的手术。”
医生这个行业,知识垄断严重,这几句指点对胡悦来说,举手之劳,却让南小姐感激得抹眼眶,“谢谢胡医生,谢谢胡医生。”
抹了几下,又有点不好意思,强笑道,“我现在是不能哭了——”
她刚来医院的时候,自信急躁,一心要把鼻子做得比天高,胡悦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离开得满心犹疑,现在则是强颜欢笑,连泪水都不能掉——是最好别哭,泪腺连鼻腔的,鼻头感染,还是尽量别刺激鼻部。
“祝你一切顺利。”
其实她还想问问她父亲的,十六院出了一份脑震荡报告,这算是轻伤,接下来是否追究那就是检察院的事了,如果检察院决定起诉,可能现在南小姐的父亲还没法从拘留所出来。不过,南小姐没提,胡悦也就觉得自己最好别问,免得她央求她出具谅解书——那师霁肯定是不会放过她的。甚至说实话胡悦也不愿出,南小姐令人同情,她的家人则否。
她站起来,南小姐跟着站起,送她走了几步,她突然说,“胡医生——”
她解下一边口罩,对胡悦展开,“我……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吗?”
胡悦注视着她和她的鼻子——已经没有任何温柔的言语能够描述出她的鼻子了,过于细致的观察可能会让路人吃不下饭,遮住鼻子对南小姐本人的自尊心有好处,也是公德心的一种。只能这么说,鼻子这器官,平时不觉得它有多重要,可当它萎缩或者残损、泛黑的时候,你就该知道厉害了。
不但泛红,而且犹有肿胀,左鼻缺失了一块,鼻子看起来比术前还塌,也许是修复手术后还没恢复过来,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坚持在吃消炎药,但又提醒自己,南小姐现在已经有新的主治医生了,她最好别管太多。
“你的鼻梁没断啊,鼻基底也只是回到从前。”最多比从前塌陷一点,她在心里默默补充。“鼻头修复好,当然还能和以前一样。”功能还和以前一样,别的就不要强求了,也不能和以前一样随随便便地推啊顶啊,得一辈子都很小心对待。
“只要好好做手术,都能恢复。”最后她总结,“这一次,好好去个三甲,听专家的话,这个坎能过去的。”
南小姐眼里泪光莹然,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她坦然不带任何惊吓的眼神,又或者二者兼备,她的嘴唇又轻微颤抖,“……好,谢谢胡医生。”
她把口罩重新戴上,举手整理头发,胡悦为她拿着包,南小姐整理好了,却半晌没接过来,她抬头看看天色,又仰头看看十六院的高楼,轻声说,“胡医生,你说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怎么就突然间就——”
她的不解,微弱又真诚,几乎让人落泪,但胡悦心里只有一片沉重的冰冷,她听出南小姐的后悔,但却第一次想为自己工作的科室辩解。“任何手术都有风险,我不认为您做的鼻综合是问题的起源……”
但她没往下说完——对南小姐来说,也许一切的结果,早在年少时就已注定,甚至可以上溯到家庭教育的问题,再次把她父母拉进来。但——对南小姐来说,如果这一次经历还不能让她明白,那么她的几句话也不能。
“我知道,手术做得很好。”南小姐说,她的嘴唇在口罩下颤动,又在勉强地笑,她比之前瘦了很多。“是我自己——”
她从胡悦手里接过坤包,又看了看电梯口,19层的标识,正在楼层标识上闪闪发光。“我只是……”
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她的话凝聚成一声轻轻的叹息,转身离去。“如果我以前知道得和现在一样多,就好了。”
胡悦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如果她以前知道得再多一些,那就好了……至少,她也许会比现在好。
这不是手术的错,甚至现在她已不再责备师霁,反而隐隐在为他开脱——这当然也不是十九层,是这个学科分支的错——只是——
胡悦走进大门口,差点和师霁擦肩而过,她吓一跳,“师主任,你怎么来了——芝芝通知你的?”
如果是谢芝芝,这倒是奇了,不因为她居然能看出不对,而是因为她居然有胆量去同师霁说话,自从上次的同性恋事件以后,她应该巴不得开发出在师霁面前隐形的特异功能。
没想到师霁居然点头说声‘嗯’,“她怕又是病人来找事。”
胡悦心头一暖,不禁微微一笑,对谢芝芝有所改观,但想到南小姐,忍不住又是一叹,师霁看她一会,眼神像是看进她的脑子,他的语气又带了点智商上的优越感,“又想着改行了?”
胡悦像被针扎了一下,“从没想过好吗!”
师霁哂笑,她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反而显得心虚——她当然绝不会转科室,但心里对这个方向的观感,却没能瞒过师霁。
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解释,为什么打从心底都不能确定这行的社会价值,还要死皮赖脸呆在师霁组里。胡悦还以为自己需要动用到救命之恩,才能回击他再度劝她转行的那些话,她都绷好肩膀,做好战斗准备,没想到师霁居然没重提‘不能接受自己在做无意义工作这种事实就转行’,又或者是告诉她,想要做下去,就得把这些想法抛诸脑后,而是掏出手机,发了几条信息,随后干脆地把手机往西装袋里一丢。
“也正好,今天下午,别的事你别做了,去帮王医生做手术。”
——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安排,更有点粗暴蛮横的味道,不祥的预感从胡悦心中泛起,她不但着急于自己本来已安排到下午去做的那些工作,更是有种被打回原形的感觉,赌上了命,才从乳房部爬到这里,就因为和南小姐说了几句话,师霁就又要她回到王医生身边,把假体从头塞起?
“我——”这会必须用上‘代挨巴掌’之恩了,她转身急于分辨,但师医生已竖起手指,冲她一左一右,很有韵律地摇来摇去。
他英俊的容颜,优雅又不乏风趣的动作,叫电梯里诸多女性脸上都浮起仰慕的红晕,可在胡悦眼里,却是越来越黑、越来越高,手指化为三叉戟,俨然就是执火杖的恶魔,“你这是要违逆上级医师的指示吗,胡医师?”
“……”我想咬死你行不行,师主任?
是多想把这句话说出口,可到最后,胡医生还是只能怂怂地细声回复。
“我不是,我没有……”
她在脑海里操起两把菜刀,狂剁肉饼。
“我会乖乖听话的,师主任。”
第30章 谢谢老师
生育为什么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事?
“我们会把这两个硅胶假体放进去,现在还没拆包装,所以你看不到,大小的话,你有准备的,并不是很大。”
术前谈话是一台手术必备的步骤,为了求稳,即使之前说过,有些医生在麻醉以前也还会再说一次,“这个只是一个步骤而已,之后还会在这个切口附近给你切掉一些多余的皮肤组织,还有已经移位的乳腺组织……这样的话,可能会影响到你的下一次哺乳期。米太太你是知情并且接受的对吧?”
“不会有下一次哺乳期了。”米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她脸上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已经叫我老公去结扎,这种意外来一次就已经太足够了。”
米太太今年34岁,不过看起来是要比26岁的胡悦大了两个辈分,她是典型的产育后体态——脂肪在腰腹部堆积,胯宽,腹部妊娠纹较严重,层层叠叠,刚结束哺乳期,胸部从c-回到a ,伴有严重下垂。当然还要再加上有些浮肿的脸盘和深深的黑眼圈,米太太一句话不需要说,她整个人站在这里,就是女性几亿年来受尽生育剥削的血泪控诉——四年生两个,大的刚上幼儿园,又生一个小的,老人帮不上忙,只能在家带小孩,万幸米先生经济实力还不错,请得起保姆,不然怕不是要熬到油尽灯枯。
“只要告诉我能不能回到从前就行了——其实我对大小无所谓的,关键就是不能又小又下垂。”
帮她做手术的都是男医生,米太太有点不习惯,抓着胡悦问,“术后可以回到从前的挺度吗?我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自己都不想出门。我和你讲小姑娘,千万别相信什么生了孩子胸部会变大的话,一退奶什么都没了,喂奶的时候越大,退奶以后就越垂,这个就是很简单的韧带问题,多好的胸罩都没办法的。”